偷窥一百年

1

朝墨养了一只小山鬼。

这只山鬼是朝墨在窗外抓到的，据小山鬼说，她是来报恩的。只是小山鬼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报恩的样子。

不过她很好养，所以朝墨就当自己养了一只宠物。

朝墨每天早上都要练剑。第一缕晨光照亮大地的时候，朝墨的晨练就开始了。

朝墨练剑的样子非常帅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举一动都带着光亮。

朝墨家里的小妖精们都趴在围墙上唧唧喳喳：“公子好帅啊！”

“好有仙气！”

“哎呀，帅死了！”

……

小山鬼也掐着隐身术在偷窥。呀，上踢的动作好帅！呀，后翻的样子好帅！呀，摔倒的姿势也好帅！

小山鬼爱屋及乌，觉得朝墨做什么都好看。小山鬼白嫩的小脸红了。

朝墨长剑离手，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怔忪的目光黏在那朵一闪而过的云朵上。那上面是——

站起身后，朝墨召来了小侍：“你去秦家问问，她是不是回来了？”

小侍出去了，朝墨也收起长剑离开。

小山鬼在他身后咬着指甲，这是朝墨一百年来第一次没有练完剑法，他怎么了？

小山鬼偷窥了朝墨一百多年。

一百年前朝墨还是一个清秀的妖族少年，现在他已经成为了清俊的朝墨公子。小山鬼沮丧地看着自己肉肉的小手掌，但她却一直没有变回一百年前的模样。

想到这里，小山鬼不由得有些恨族长，她明明早已成年，但却因为他又变成了幼生态。但想一想，又不是那么恨了——若不是族长，她也不会遇到朝墨。

小山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解开隐身术后又变得活蹦乱跳。她飞回朝墨的院子，在朝墨走进的一瞬间欢脱地扑了上去：“朝墨朝墨，你回来啦！”

朝墨就蹲下来，把她抱了进去。

端出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小山鬼坐在他怀里啃梅花糕把糕饼屑弄得他全身都是。朝墨把饼屑弄干净，把桂花糕送上：“你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小山鬼顿时瘪了嘴，她可怜兮兮地说：“朝墨，你嫌弃我了吗？”

“没有啊。”

“怎么没有！”小山鬼愤愤地指控，“今天你回来了没对我笑，我吃梅花糕吃噎到了你也不给我喝酸梅汁，以前你都会帮我把酸梅汁准备好的……你肯定是嫌弃我了！”

呵呵，原来是少了她的酸梅汁啊！

朝墨取来酸梅汁给小山鬼顺气，小山鬼气鼓鼓的，却痛快地一饮而下。朝墨迟疑了一下，说：“小山鬼，我给你找个女主人吧？”

小山鬼顿时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2

每个少年的心中，都藏着一段美好的初恋。初恋的美好在于，它停留的时刻永远纯真美好。

朝墨的心里也藏着一个火红的身影。

他永远记得秦娆被迫离开时，从云车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含着泪水对他挥手：“朝墨你等我！我会回来，你等着我回来找你！”

那时，朝墨很想把秦娆拦下。他想对她说，不要去学什么妖术了，你就在这里，以后我保护你。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觉得没有谁有资格阻拦别人去努力，即使是以爱情的名义。

但现在，她回来了。

朝墨看着前方，似乎看到了那个他思念了百年的妖。她眉目中带着倔犟，总是不服输地什么都要和他比。朝墨淡淡地微笑着，自言自语道：“这次，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他好看的眉眼里凝聚着坚定的光。

这道光芒太过坚定，小山鬼死死抓着朝墨胸前的衣服，难过地把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怀里。不要哭，她才不哭咧。

第二日，朝墨去了秦家。

秦娆说：“好久不见。”朝墨也说：“好久不见。”

秦娆一身红衣，行动爽利。是记忆中的眉眼，记忆中的倔犟表情。

朝墨贪婪地看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

小山鬼牵着朝墨的衣角，站在一边心里微酸，他从未这样看过她……

朝墨跟着秦娆进了屋，小山鬼独自失落地站在青石小路上。

这也是朝墨第一次留下她一个人。

晚上朝墨抱着小山鬼回家，微笑着说：“小山鬼，她一点都没变。”

小山鬼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哦”了一声。

朝墨又说：“小山鬼，让她做你的女主人会很好的，对不对？”

小山鬼没有出声，一动也不动的，朝墨猜，她是睡着了。

从那天起，朝墨每天都会出去找秦娆。他不再练剑，也不再喂小山鬼吃梅花糕，但是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小山鬼戳了戳自己瘪瘪的肚子，蔫蔫地对自己说：“这样很好，我早该减肥了。”

一个月后，突然有一天朝墨沉着脸回来。他不再出门了，也不出去练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理。

夜里小山鬼溜进他的房里，问他：“你怎么了，秦娆不想做我的女主人吗？”

问这句时，小山鬼心里很挣扎，她从心底抗拒着“女主人”这三个字。

而朝墨也没有回答她。

他挣扎了好久，低声对她说：“小山鬼，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山精？”

山精，是山鬼一族独有的珍宝，能帮助妖精很容易地渡过仙劫。

小山鬼有些伤心，朝墨还是没有把她当自己人，问她要一个山精还这么犹豫。

朝墨急急地跟着又说：“不行就算了……”

小山鬼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可以。”

朝墨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表情依然很难为情。

小山鬼更伤心了。以前朝墨说过，只有靠自己渡劫才能在修仙之路上走得更远。所以这个山精是秦娆想要吧，所以朝墨才会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妥协。

不过，她还是会给他。

小山鬼忧伤地看着朝墨，在心里对他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3

小山鬼带着朝墨和秦娆回到了钟寐山，山鬼们就住在钟寐山上的采兰谷。

他们走到采兰谷的入口，族长迎了出来。听小山鬼说她要住进漪兰洞，并要他给自己的救命恩人朝墨一个山精时，族长的脸色很精彩。像是有些愧疚，又有些庆幸，最后定格在松了一口气。

两个魁梧狰狞的护卫带着小山鬼回谷，小山鬼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她求族长：“帮我一次，让他看一眼我真实的模样。”

族长答应了，一道炫目的光芒笼罩着小山鬼，宠物般可爱的小山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丽如仙的身影。

皎如明月，渺渺乘风。

小山鬼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她只能对朝墨笑，柔柔的，带着许多说不出感情。

那个样子，是一种令天地失色的美丽。

族长说：“进去吧，泊筝。”

小山鬼瘫在侍卫的身上，软软地点头。

直到她的身影不见了，朝墨才回过神来。

他在想，原来小山鬼有名字啊，原来她叫泊筝。

泊筝，真是个悦耳的名字。

泊筝趴在漪兰洞里铁栅栏的边缘，看着朝墨和秦娆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涩。

被关在了这里，再也不能去见朝墨了。没有了好吃的梅花糕，没有了好喝的酸梅汁，也没有了朝墨……

她很喜欢朝墨，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但是，她再也出不去了。

她将待在这座牢笼里，度过她永生的岁月。她的琵琶骨被硕大的铁链穿透，她的脚上拴着两个大大的附着咒语的铁球。在这永生的岁月里，她将待在这个牢笼，戴着这些刑具，苍白地过下去。

不过没关系。泊筝望着朝墨离开的方向，默默地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泊筝的父亲是上一任的族长，他成仙的时候，把山鬼之心交给泊筝，对她说：“好好儿修炼，早点来找我。”

山鬼之心不仅是山鬼一族族长的令鉴，它还是一件法宝，能帮助山鬼加快修炼的速度，顺利成仙。泊筝的叔叔泊凛早对此生出觊觎之心，他趁泊筝不备，抢走了山鬼之心，并重伤了她。

泊筝失去山鬼之心，遭法宝反噬变成幼体状态。

泊凛尚存的一丝亲情，让他将泊筝丢在山间自生自灭，朝墨就是在狼群即将撕碎泊筝时救了她。

泊筝积攒起一点点力量，就迫不及待地去找朝墨了。一开始只是想报恩，她跟在朝墨的身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但是慢慢的，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温和的妖族少年。他总是温和地微笑着，让谁都生不出一丝恶感。

那一天，朝墨练完剑，突然对泊筝待的方向笑了。那一笑，就像穿破乌云的阳光，一瞬间照亮了泊筝的心。

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明知道他是在对她身边的小妖们笑。但泊筝的心不可自抑地就动了。

所以明知道回到族里，泊凛一定不会放过她。泊筝还是仗着他不敢明着对付自己，要挟他给朝墨一个山精。

她是用自由给朝墨换的山精。

泊筝远望着朝墨的家的方向，她说过的，她什么都可以给朝墨，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4

不知过了多少个寒暑，漪兰洞的大门被打开了。泊筝睁开眼睛，奶奶给她打开铁链，把山鬼之心递给了她：“虽然他是我的儿子，但我也不能看着他囚禁我的孙女一辈子。”

奶奶对她挥了挥手：“走吧，别再回来了。”

泊筝愣了一下，心中顿时生出了狂喜。

她不分日夜地赶往朝墨的家中，下雪的冬天真冷啊，泊筝冻得直哆嗦，却露出喜悦的笑容。等回到那里，就有温暖的火炉了。

她可以见到朝墨了，她竟然还能见到朝墨！泊筝是那么兴奋。

她迫不及待地飞到朝墨的屋子外，里面亮着光，有人。

她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朝墨和秦娆正在说着什么，秦娆露出好看的笑容。

她呆呆地看朝墨温柔地帮秦娆抚平鬓角，身后的冷风呼呼地刮。

好冷啊，要冻坏了。

身上的伤口在疼，心里也有一块好疼好疼，脸颊贴在窗上，更是生疼生疼的，但泊筝不想走。

窗上镶的是水晶，透明的，朝墨的身影很清晰。泊筝看啊看，就好像已经穿过玻璃，坐在朝墨身边。她傻乎乎地笑了。

只是，那个位置已经多了一个人……

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把朝墨遮挡在大雾后。于是泊筝又看不见朝墨了，只有一道朦胧的人影，在氤氲的眼里浮动。原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过了很久，朝墨才把秦娆送出门去。

朝墨关上门走向窗户，目送秦娆顺着楼阁走出家门。大厅的窗户，卧室的窗户，书房的窗户，秦娆离开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拉开书房的窗，凝视着秦娆的背影，黝黑的瞳孔里涌动着看不清的思绪。

泊筝冻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听见朝墨窗子打开的声音，朝墨正要关上窗子，低头就看见了快要冻僵的泊筝。

朝墨愣了一下，随即把窗口拉得更大。泊筝猛地睁开眼睛，感觉到了顺着窗户传出的暖意，然后她就被朝墨抱进了屋子。

泊筝感受着朝墨怀抱里的温度嘴角不可自抑地扬起，回家了哦。

朝墨把泊筝放在凳子上，回去关好窗，转身走去了书房。泊筝虚弱地靠着椅背，她好想要朝墨留下来陪陪她。可是泊筝没有力气爬起来，只好软软地瘫在那里。

过一会儿朝墨回来了，把一碟梅花糕推到泊筝面前。

泊筝看看梅花糕又看看朝墨，傻掉了。

朝墨微笑的眼中含着泪光，他说：“欢迎回来。”

这是泊筝的一生中，听到的唯一的，最动听的话。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泊筝透过窗户看桃花一朵朵地铺满了枝丫，艳红的颜色，美极了。

朝墨端来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还有一碗酸梅汤，抱着泊筝给她喂梅花糕。

泊筝呆呆地看着朝墨，朝墨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明明长大了很美的，怎么一直都是这么小小的一只？”

朝墨觉得她变大了很美吗？泊筝很开心。她想告诉他等她消化了山鬼之心的力量，她就可以变大了。

可是朝墨又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喂你，我要成亲了。”

泊筝觉得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朝墨这一天似乎化身为了絮叨婆婆，一直唠叨个不停。“秦娆总怀疑我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她说我总是念叨你。其实怎么可能呢，你还这么小……我只是……只是害怕……”

“我不停地想起你最后对我的那个笑容，总觉得你笑得好难过。我好怕你为了给我山精要付出什么不得了的代价……总梦到你哭。”

“幸好，幸好你回来了……真好，你回来了真好，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和秦娆成亲了。”

泊筝呆呆地待在朝墨的怀里听他絮叨，听他讲对自己的担心，一股又开心又难过的情绪在她的心里肆虐。

她在想，哦，原来朝墨也舍不得我啊！

又在想，哦，原来我回来了，你就要成亲了啊！

这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宁愿回来，还是不回来了。

突然，大门被踹开了。

秦娆满是恨意的目光凌迟着朝墨：“你既然这么舍不得她，怎么不娶她！”

泊筝往朝墨怀里缩了缩，朝墨看了看秦娆，又看了看泊筝，叹了口气对秦娆说：“娆娆你出去。”

一瞬间，秦娆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朝墨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泊筝的房间，娆娆你出去。”

秦娆煞白着脸，她狠狠地瞪着泊筝：“你别得意。你以为朝墨爱你吗，他明知道你和你叔叔的纠葛却还是把你送回了采兰谷，你看他多爱你！”说完，她抹掉泪水跑了出去。

朝墨依然稳稳地抱着泊筝，他把手中的那块梅花糕喂到她的嘴里，连声音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依旧温柔地说：“来，吃一块。”

泊筝别开了头。

朝墨却像没注意到一样，他把那块梅花糕又凑到泊筝的嘴边，温柔地诱哄：“乖，来吃一口。”

泊筝再一次躲开了。

“去追她吧，朝墨。”泊筝低着头说，“我不恨你，你也不要觉得亏欠我。我很好，真的。”

这一次，朝墨动了。他摸了摸泊筝的脑袋，然后放下了她。

朝墨追了出去，泊筝拿起那块朝墨拿过的梅花糕小口小口地吃，一点饼屑也没落下。

山鬼天生是半妖半仙之体，是最敏感不过的生物。她怎么会不知道朝墨找她要山精时的挣扎是在作戏，又怎么会看不到朝墨再次见到她时那一瞬的惊愕情绪。

但是，她爱他啊！

泊筝吃完最后的一口梅花糕，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爱他，所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她划开自己的胸口，取出了那颗山鬼之心。火红的，温暖的一颗心脏，戴着它，她还有一个月就可以恢复法力，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她很想让朝墨一直见着她本来的样子。

但是，她等不到了。

朝墨的身边已经有了爱人，如果她还想跟着他，就只能一直做一只小山鬼，做朝墨的宠物。

5

那天晚上，朝墨没有回来。

第二天朝墨依然没有回家。

泊筝漫天遍野地去找他，问遍了周围所有的妖，最后，她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他。

朝墨躺在杂草丛生的沙地上，脸颊醉得通红，他打了一个酒嗝，傻傻地对泊筝笑：“秦娆，不要闹了，我们回家。”

泊筝抱着朝墨的肩膀，她想抱起他，却怎么也抱不动。朝墨不停地挣扎，模糊不清地说：“我找不到她……”

“我哪里都找不到她……”

说着说着，朝墨就哭了。他抱着泊筝，哭得就像小孩子一样：“娆娆，我利用了泊筝，但是我是为了你。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知道，我都知道。”泊筝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朝墨，朝墨失声痛哭。

泊筝温柔地说：“我们一起去找她……我们会找到她的。”

皎洁的月光之下，泊筝矮墩墩的身体挺直得像一个支架，稳稳地承担了两个人所有的重量。

那个晚上是一个禁忌的分割线。

第二天起来，朝墨依然早上练剑，给泊筝买好吃的梅花糕。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他却越来越瘦了。泊筝仗着自己的五短身材对朝墨卖萌，朝墨笑了笑，晚上给泊筝多加一块梅花糕，依然继续瘦下去。

泊筝试图建议朝墨去找秦娆，朝墨却提早看破了她的心思。他淡淡地说：“她会回来的。”语气里很肯定，眼神却有些忧虑。泊筝还想说话，朝墨却拦住了她：“让我静一静好吗？”

朝墨带着泊筝换了住的地方，一个不大的院子，没有了伺候的妖精。泊筝很高兴，每天都兴高采烈地给朝墨做饭菜，幻想着自己和朝墨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一对小夫妻，他们一直相爱着。

朝墨练剑时，泊筝不再隐身，托着下巴靠着门边可以一直看下去。

朝墨每晚都遥遥望着秦娆师门的方向，那时，泊筝就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不想到秦娆的话，她可以幻想两人是在一起晒月亮。

一个月之后，秦娆回来了。

带着她的师门长辈，一行数十人。一溜穿着白底蓝边衣服的门派弟子站成排，秦娆用剑锋遥指朝墨，声音冰冷：“交出那只山鬼！”

朝墨沉默地看着秦娆。

秦娆一记又一记的妖术打在朝墨的身上，朝墨却不还手。朝墨的身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鲜血湿透了他的衣衫。秦娆恨恨地道：“快把山鬼交出来！”

朝墨淡淡地摇头，敛下满眼的痛苦。“娆娆，我不还手，你想如何对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要牵连无辜。”

这时，秦娆身后的师门长老走了出来。他声音淡漠，蕴涵着无上的力道：“山鬼怎么能算无辜？他们把持山精，独享成仙捷径。占有妖界的领土，却对我妖界没有任何的贡献！此等无道孽畜，见必诛之！”随着最后一个“之”字，长老的手掌向朝墨的额头拍去。

“不要！”

“住手！”

两道惊呼同时响起，一个是秦娆，另一个，是泊筝。

相比朝墨的满身是血，泊筝看起来更加狰狞。她已经恢复了长大的模样，但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了血珠。浑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

朝墨既惊又怒：“你是怎么逃出阵法的！”

因为她用了山鬼之心的力量啊！

只是，这么频繁地取出安入，她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呢。

泊筝对他微微一笑，带着满身的鲜血，她迎向了长老。

“你要抓的人是我，放了他，我跟你走。”

6

长老把泊筝关进笼子，几个门派弟子日夜看守。朝墨看着泊筝被塞进一个小小的笼子里，缩着手脚，蜷着身体。她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随着移动，在地上留下凌乱的血痕。

那种感觉，好似她被当成了某种牲畜。

朝墨的心中突然就浮出尖锐的疼，整日陪着他的小山鬼，怎么可以被如此对待！

那晚，朝墨用眩晕术放倒了所有的护卫，他抱着泊筝在夜风中奔跑。拼命地奔跑，跑过高山，跑过草原，跑过了无数的地方。直到到了钟寐山，朝墨把泊筝放在石头上，他一身都是血，他的血，她的血，融在一起不分你我。

朝墨的泪水滴在泊筝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他用他一向温柔的语调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泊筝却笑了。她接住一滴朝墨的泪，喃喃道：“你哭了，我很高兴。虽然你不是为我……”

泊筝又说：“你知道吗，虽然我只在你身边待了十年，但我整整看了你一百年了。”朝墨的脸色顿时变了。

过去的那一百年里，朝墨用温柔的外表欺骗了太多的妖，但每一个被他骗过的妖都从未质疑过他欺骗了自己。

朝墨已经太习惯于此了。温柔地使出阴谋，阴谋得逞后再编出理由继续对对方温柔，好让对方不记恨自己。

他靠这一招躲过了将军府里哥哥们对他的排挤，帮他父亲夺下了无数的城池……最后，他靠这一招换得了他的自由，常住在方便等秦娆的地方。

泊筝将那滴泪紧紧地握在了手心，她闭上眼睛说：“你走吧，我不会对付秦娆。山鬼一族更不会。”

这不就是朝墨的目的吗？看出了她掌握着山鬼之心，以为她成为了山鬼一族的族长，害怕她死后秦娆被山鬼报复。所以他才会甘冒奇险，从长老手中救下她。

不用对她演戏了，她早已知道朝墨是什么样的妖。只是她爱他，所以什么都可以给他，她的信任，她的性命。

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泊筝挣脱朝墨的怀抱，一步一步地远离了朝墨。走上小路，走上山林，走到了他看不到的角落深处。

其实，她也有点累了。总是不停地追逐着一个人，总是无望地爱着他，真的是很累了。

如果她消失，秦娆安好，这就是朝墨想要的。那么，如他所愿。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了销魂崖边，泊筝停了下来。她宽大的白衣在山风中翩跹，长长的黑发纷飞起舞，泊筝转过身说：“出来吧。”

长老，一身红衣的秦娆以及她的同门一起出现。秦娆看着泊筝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你真不错，居然能让朝墨带着你逃跑。”

泊筝对她温柔地笑：“那么你岂不是更不错，急得他不得不带我逃跑。”

“你是说……”秦娆的表情顿时乱了，变得似悲又喜。她本是绝顶聪明的妖，泊筝一点破，她自然明了其言下之意。朝墨赶她走是为了她，救泊筝也是为了她，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她。

泊筝又笑了，这是她最后能为朝墨做的事了。

放开情爱的因素，她觉得秦娆和朝墨这两个妖真有意思。一个过分小瞧了山鬼的实力，竟想放她回去以把山鬼一族一网打尽。一个却极大高估了山鬼对族人的感情，竟以为山鬼们会为她倾巢而出。

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泊筝，从爱上朝墨的那一天起便注定自始至终地孤独。即使她死了，也没有任何人会为她难过。

她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今天除了秦娆，你们都给我陪葬吧。”这句死亡的宣言，在泊筝沧桑的声音中，轻若叹息。

随后，钟寐山上绽放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烟花。

7

“泊筝是怎么杀死那些妖族的，她不是法力全失了吗？她真的死了吗？”小小的兰花妖眨巴着一双好奇的大眼，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故事的细节，“还有朝墨，之后他就和秦娆在一起了吗？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泊筝吗？”

兰花妖愤愤不平，泊筝付出了那么多，朝墨却一点也不喜欢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讲故事的妖一头白发，黝黑的瞳孔里幽沉沉的，藏着谁也看不懂的情绪。他说：“你忘了山鬼之心了吗，泊筝引爆了山鬼之心，和围攻她的妖族同归于尽了。泊筝，自然是死了。”

“而朝墨，他也没有和秦娆在一起。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泊筝，但是他知道，他的一生中再也不会有一个妖像泊筝一样爱他。朝墨是个无情的妖，他无情到可以不认自己的父母，但面对泊筝给的这样的感情，他依然没有办法不动容。所以他还爱着秦娆，但他却无法再和她在一起。”

“这样啊……”这个结局并不十分满足兰花妖的期待，在她想来，泊筝为朝墨付出了这么多，朝墨怎么可以不爱她呢？

兰花妖太小，她不知道爱情这种东西，并不是只要你付出，就会有回报。

白发妖又说：“其实这还不是结局。”

兰花妖顿时被勾起了好奇：“那结局究竟怎么样呢？”

白发妖说：“泊筝死了，但朝墨却发现她还有魂魄尚存。朝墨用魂魄珠装下泊筝的魂魄，拿到仙人面前请求把她复活。”

“那他成功了吗？”

“成功了，但也没有成功。”

“啊？”小小兰花妖顿时纠结了，这到底是成功没有啊？

白发妖说：“仙人同意让朝墨用全部的法力换取泊筝的复活，但泊筝却不愿再活下去了。所以……朝墨就求仙人把泊筝转世了。”

兰花妖顿时开心了：“转世最好了，就做一只兰花妖，和我一样！”

“对啊，和你一样。”白发妖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说：“但是朝墨一直都没有明白，泊筝明明说不怪他，为什么不愿意复活和他在一起……他现在，已经愿意和她一起了。”

兰花妖想了想说：“泊筝太累了。”

“太累了？”

“对啊。爱得太累，所以就算朝墨愿意和她在一起，她也不想再爱他了。”

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都只有付出。不断地怀疑他说的每句话，害怕他又为自己布下了陷阱……真的太累了。

两个人在一起从来都不是结束，那只是开始。

即使朝墨说他现在爱上了她，泊筝也不会再愿意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累了，也害怕了，不愿再多想这一次美好的誓言背后又藏着什么阴谋，会不会让她再付出更大的代价。

宁愿从此不再记得他，不再爱了。

一瞬间，白发妖的白发似乎更白了。他黝黑的瞳孔里折射着极端的痛苦，他只有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袖才能不哭出声来。

“老爷爷，你要走了吗？”兰花妖睁大了一双不解世事的眼，有些不舍地看着白发妖的背影。

白发妖却没回答，他佝偻着背离开了。

采兰谷的风呜呜地刮，似在哀悼，似在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