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风：张升洪作品：父亲（之三）

往事如风：张升洪作品：父亲（之三）

父亲走了，走了在我刚回家的一个多小时后，坟一座，卧荒岭。这些天来，总觉得父亲还在，当这种痛渗入指间，也许，才明白什么是痛而不能痛，疼而不能疼。几日梦见，惊醒发现您不在，您永远地走了。点燃一根烟，飘渺中，父亲驼背的身影好象又坐在床衣橱前，您离开有多远？您的归期有多近？我不能自己。 儿女哀思祭荒冢， 阴阳两隔不甚悲。这些天来，总想写点什么来纪念虽然平凡但一生要强、耿直坦荡与命运不断抗争的您。但是，每一次，只要有这样的念头产生，难禁心头伤怀，思绪异常凌乱，无从下笔。我知道，我苍白的笔无法描绘父亲的一生。 亲情恒久远，阴阳隔不断。您没什么可怕的，最怕的是为儿女增添负担。梦醒你不在，我知道，那是您无声走开的魂萦梦牵。头七，三哥写了一悼文，新中卢老化苏词写了一诗，现附上，祝您在天堂一切安好！

阴阳相隔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幽幽新坟，无处话衷肠，纵使相逢应不识，泪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屋前，立爷郎，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小松冈。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也是父亲离世头七的日子。生活在继续，一切似乎已经回复平静，只有自己知道，悲痛仍在心间弥漫。此刻，我的脑中交叠式闪过父亲的影像，杂乱无章而又一闪而过，对父亲的回忆几乎是无法遏止了，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写点什么。

1938年2月，父亲出生了。在他之前，已经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之后，陆续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降落人间。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民不聊生，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好在爷爷勤劳能干，十几兄妹总算在煎熬中长大成人。解放后，父亲进入学堂，并在小学六年级以良好的学习成绩毕业。那时，二伯父当家，说：“大家都在干活，你年级也不小了，回家来帮忙吧！”父亲辍学了。但即使如此，在那个年代，能读到小学六年级，也算是很高文化了。后来，父亲先后担任过大队队长，民兵连长，大队会计......或许正是小时候艰难的生活，锻炼了父亲坚韧的品格和对生活清醒的认识。

1961年，父亲与母亲结婚。1963年，大姐降临人间，之后是大哥、二哥、我和弟弟，最小的妹妹在1977年出生。生活的担子不可谓不重。我们家每年在生产队都是超支的。口粮不够，就只能借。姐姐曾给我讲过：有一次，父亲叫她去山背后的一个堂爷爷家借米，父亲说已经讲好了的，姐姐拿着一个布米袋来到堂爷爷家，堂爷爷也不说话，姐姐只能站着等，很久之后，堂爷爷说：“你爸爸为什么不来？”姐姐说：“他在干活。”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拿袋子过来吧。”那次，姐姐借到三升米（一升米是一斤半）。至今说起，姐姐依然感叹不已：“站在那里，走也不是（没借到米回去会挨骂，并且全家要挨饿），不走也不是，尴尬得很，老爸实际上是太好强了，不好意思才叫我们去借的。”在那样的年月，能借到就算不错了，父亲开口却没有借到米的情况有多少？母亲说，有时你父亲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借到钱，然后去外面买米。大哥记得有一次父亲推着一辆独轮车，从远在60里外的新城买米回来，就在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疲惫不堪的父亲无力掌控独轮车，掉落水沟，米也打湿了。

父亲还有一个一生的爱好：打猎，或许也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下地回来，吃过晚饭，父亲基本上是要打着手电扛着鸟铳出去打猎的。半夜回来，有时是野鸟，有时是野兔，有时会把大家叫醒去抬野猪。在那物质奇缺的年代，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度过困苦的生活。

生活的艰难远不止于此。母亲生下大哥、二哥和我之后，每次都是用门板或者椅子抬着去医院住院的。每次父亲都是将母亲送进医院之后，又匆忙回去凑钱。有一次我问母亲：“你见过我爸流泪吗？”母亲说见过一次：“那次生下你二哥不久，我就被你叔叔他们用椅子抬着去樟斗医院住院。因为我生病没有奶，你二哥饿得一直哭，哄都哄不停。我看见你爸爸坐在边上流过眼泪。流泪之后又回家去砍柴，家里没柴烧了。”

今天看来，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当时是凭着怎样的信念、经历过怎样的困苦和煎熬，才撑起这个家，把我们抚养成人的。说父亲是我们的天，为我们提供阳光雨露，一点都不过分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长大，先后都进入学校读书。大姐初中毕业，大哥高中毕业，二哥大专学历，我是师范毕业，弟弟大专毕业后自学拿到本科学历。父亲在世时，每每谈到大姐都会说：“当时你们几兄弟都在读书，确实没有办法，否则也不会叫她辍学回家来帮我。将来如果你姐有什么事情，你们兄弟一定要帮忙。”言语间充满了愧疚。先后教过我们几兄弟的小学老师，很清晰地记得我们当时读书的情形：每次开学，父亲都会与老师说缓一点交学费（那时我们的学费只有几元），就这十几元钱，基本上是全校最后交上的，有时甚至到学期结束；我们几个基本上都是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尤其是我和二哥，手像松树皮，一到冬天总要裂开口子。读初中时我们是住校的，每周两次回家带米和煮好的菜，二哥甚至因为大部分时间带腌菜去学校而出名。长大之后，我们问过父亲，为什么那时那么艰苦，还供我们读书？父亲的回答至今我依然清晰在耳：“我至今还在怪当年你二伯父不让我读书，如果那时我继续读书，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你们留下我的遗憾。”母亲也说过，那时就有人对父亲提过：“都是牛高马大的人了，还读什么书？叫他们回来干活，哪会那么辛苦？”唯一支持父亲决定的是生活比较宽裕的大伯父：“我有条件，可我的几个小孩都不想读书。你那几个如果能读书，你要缴他们，没有钱的话，我这里有。”我们能有今天，完全有赖于父亲当年的英明决定。

长大成人后，虽然我们忙于生计各奔东西，偶尔，也会打电话回家，每次，父亲都会说家里很好，不用担心，叫我们安心做自己的事情；但逢年过节我们总会尽量回来一家团聚。这个时候，父亲则会安详地在一旁看着我们，听着我们之间的谈话，很少插嘴。只要孙字辈的回来了，父亲一定会将家里留存的吃的搬出，任他们随意挥霍，而父亲，则微笑着满足地看着他们。也正因为此吧，小孩子们一听说回爷爷家，总会高兴地大叫起来。我想，无论我们走得多远，无论我们多少岁，只要父母亲还在，他们就是我们心之所依，情之所系。

随着年纪渐渐大了，父亲开始出现一些病痛。开始是咳嗽，天气一变化呼吸就不顺畅。而父亲每次都是自己配点药吃了，严重时才会去村里的小诊所打针，并且固执地拒绝我们的提议，坚决不肯去医院住院。70岁那年，被确诊为肺气肿。医生说父亲的肺泡已经纤维化，功能已经严重退化。在医生的建议下，父亲凭着顽强的毅力将吸了50多年的烟戒掉了（写到此，我羞愧不已：我的烟史比父亲短了不知道多少，但戒烟几次都没有成功）。虽然父亲不能做激烈的活动，但依然坚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锻炼：帮母亲浇菜、扎篱笆，上山下套子抓野鸡等等。医生说父亲的这种病，关键是要消炎和补氧，为此，我们添置了制氧机，而我，则在2012年回到家里的小学教书，与大哥一起在家照看着父母亲，每周从县城的家里回来，总要去药房里面买一些防治肺气肿的药。

2015年5月29日，父亲的病情加重，呼吸困难，脚出现水肿。父亲依然不愿去医院，说去了医院没有个几万元肯定不行，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医不好了，没有必要花这个钱。后经大家一再劝解，并在母亲的陪伴下，大哥开车将父亲送入了县人民医院呼吸科。从这天起到父亲离开人世，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父亲三次住进县人民医院，两次进出市附属医院。因为肺气肿，此时的父亲已经基本上不能在床上平卧，最多只能半躺半坐，即使勉强睡下，也会因为激烈的咳嗽而坐起来。大部分的时间，父亲是坐在床上或者椅子上的。因为长时间坐着，父亲的屁股上起了褥疮。我经常看见父亲皱着眉头吸着冷气，那可能都是因为碰到了屁股上的伤口激烈的疼痛。

虽然父亲以前经常生病，但要强的父亲从来没有象这次这么虚弱，过去生病，他几乎从来不要人陪，而这次，他却虚弱得像个小孩。当我扶着他坐在便椅上大小便，当我用毛巾浇水帮父亲洗澡，看着瘦弱的父亲，两条腿瘦得象麻杆，上下一般粗，骨瘦嶙峋的手上布满了针眼和因吊针后皮下流出的触目惊心的淤血，我的眼泪就在眼睛里摇曳：曾经强壮的父亲啊！因为过度地使用抗生素，父亲得了药物性腹泻：每隔1-2小时就要拉一次，常人很轻松的一个动作，对于此时的父亲，则艰难无比：只要稍微用力，父亲就喘不过气来，脸青面黑，好像随时都会断气。而我们，除了尽量小心地搀扶着，为父亲端屎倒尿擦屁股，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萎缩而无能为力。腹泻了将近半个月，父亲已经虚弱不堪。医生则悄悄地告知我们：回家去静养，如果有比较远的亲人，可以叫他们回来看一看。父亲也可能感知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也提出了要回家。

2015年8月4日，父亲从市附属医院回到了生活了70多年的家。从车上抱下瘦弱的父亲，我假装轻松地说：“小时候是您抱我们，现在轮到我们来抱您了。”可是，我的心情却沉重无比。虽然我们知道无能为力，但都希望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能过得舒服一些，为此，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轮流日夜守着照顾父亲。父亲这时已经不能行走，不能平卧，只能依靠制氧机来腹式呼吸，长时间静静地坐在那张临窗的小床上。父亲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心情怎样呢？我当时多么希望他能突然站起来吩咐我们去买他喜欢喝的加多宝，能够从床上一跃而起说，得去看看山上的鸟套子是否有抓住野鸟……可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瘦得不堪。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泪水是如此的廉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么一点点消耗仅存的生命是多么残忍。因为呼吸困难，父亲更是少语了，几乎一天不主动说上一句，但一双大眼睛却异常有神。那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眼神啊，充满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生命延续的渴望，对儿女无限的眷恋，对亲人的依依不舍……

2015年8月21日下午，父亲的精神变得好起来，我们将父亲抱到弟弟买来不久的轮椅上，坐在屋前的杨梅树下。我们告知父亲：您最小的儿子今天会回来，还有您喜爱的孙子和孙女也会一起回家。此时的父亲，胃口也异常地好：喝了一瓶牛奶，吃了一小瓣西瓜，喝了小半碗瘦弱粥，吃了半个苹果泥。快六点了，父亲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而弟弟他们还没有回来，怕父亲坐得太久比较累，我们说回屋，父亲摇了摇头。傍晚六点过一点，弟弟一行回到家，都与父亲亲热地打招呼，父亲则露出了久违的微笑。细心的大姐发现父亲的手脚有点冰凉，则再次叫父亲回屋休息，这次父亲没有反对，点了点头。此时已经是晚上7点了。我抱起父亲走进房间，并小心地将父亲放在床上侧躺着，盖上被子。晚上8点左右，父亲停止了呼吸，我们大声呼喊着父亲，用我们所知的急救知识竭尽全力抢救：人工呼吸、心肺复苏、掐人中、刺手指……但所有的一切都没能留住父亲的生命，2015年8月21日晚上，父亲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所有热爱他、尊敬他、依赖他的家人和亲友。看着父亲渐渐变得苍白的面容，握着父亲渐渐冷去的手，我们才明白：父亲今天是回光返照，是在等小儿子回家！

父亲走了，虽然没有立下什么丰功伟业，但他能留下的都留下了。一位节俭、正直、坚强的农民，一位有远见的父亲，一位慈祥的爷爷，特别是，在层层困境中，百折不挠，撑起家庭，教育子女……这些良好的品德，足以教育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成长。而我，作为他的孩子，此刻惟一能做的，只能是在静静的夜里流着眼泪悄悄地思念，写下一篇怀念父亲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