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再度见到她:黑色裤袜外套着一条绿色西装短裤——当下不城不乡人士热衷的穿法。她的表情毫无哀伤可言,身处一片悲泣之中,抖腿而立的她,尽显轻佻和冷漠。 小姑一边流泪一边拿眼睛“剜”了她一眼。那一眼,嫌弃与气愤兼而有之,如果可以,恨不得在她脸上留下伤痕。 我没有料到,再次见到她是在这样的场景中,也没想到,距离上次见她竟已时隔十五年。更不敢相信的是,她变了,与之前几乎判若两人。这种变,当然不仅仅是外形上的。 清楚记得,二十多年前,她穿着大红的棉袄,坐在两头印着“囍”字床单的婚床上,眉眼间尽是柔和的笑,冲站在门口怯怯朝里张望的我说道:“妞,我是你五婶。” 说真的,她不漂亮,一嘴龅牙,身材粗短。然而,或许是源于她脸上春风般的笑,将距离一下子拉近,我对她的初次印象很好。 我站在房门口,望了望她,又看了看握在自己手中的糖,奔跑了过去,将已经攥得有些融化的糖往她手里一塞,又扭头跑出了屋外。惹得五婶不顾当日新媳妇的身份,丢掉矜持,哈哈大笑。 那时的我羞涩寡言,将自己爱吃的糖果硬塞予人,是表达对一个人好感的独有方式。 二 婚后的五婶,一直待我不薄。 夏忙时节,她总会忙中抽出一点闲,将长在田埂上的野花采上一把,带回家中送给我。正闷头做数学题的我,瞬间将枯燥感抛在脑后。 五叔那时有一把自制的猎枪,农闲时,他会去深山里打野兔子,时有所获。野兔炖好后,五婶都会端上满满一大碗到我家,并特意说道,妞嘴刁,爱吃好的,给她尝尝鲜,比猪肉味道好。 她不知道的是,每次看到野兔肉,我的内心都要撕扯一番,一方面是惋惜那欢蹦活跳的小野兔一命呜呼成了盘中餐,另一方面觉得如果不吃,是对她一腔好意的辜负。 其貌不扬的五婶有一个有别于其她农村妇女搓麻打牌的爱好——看书。 初中肄业的她,所看之书自然不是什么高大深的中外名著,无非是故事会之类的书刊罢了,稍稍上点台面的,也仅是到琼瑶的《六个梦》就止步不前了。 看书的时候,她总是搬两把藤椅,放在时有人经过的村子中央的几株树影下,一把用来坐,一把用来放脚,捧着书,状似忘我之态。 一些村里人轻过她身边时会撇一撇嘴角,好似在说,一个泥腿子的庄稼人,装什么有文化! 虽然我也隐隐觉得五婶看书的样子有几分拿腔拿调、故作姿态之嫌,但是,我仍觉得她捧着书本的样子是当年村里最美的一道景。 我有些想不起那是深秋还是冬天,依稀记得枣树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的。五婶笑着递给我一支钢笔——是那时流行的“英雄”牌,然后用慷慨激动的腔调说:“妞,五叔五婶要离开咱村去城市发展了,这支笔送你,听说你作文写得不错,其实五婶读书时作文写得也不差,希望有天妞能写一写五婶……” 五叔五婶走后,我常望着那支钢笔出神,想象着五叔五婶在城市里混得风生水起,意气风发。 三 四年后,五叔五婶回来了。 他们眉眼间的凄苦神情无言告诉人们,城市不适合他们,他们混得并不好,无非是身上的服装时髦一些罢了。 这次回来后,他们没再出去。 农村的生活总是温温软软,就在五叔五婶从城市里带回来的几件时髦衣服褪得看不出原色,破得不能再破,不得不撕成一片片改做鞋垫时,五叔突然患上一种怪病,时常感冒,身体每况愈下,急剧消瘦,体衰无力。 发展到后来,口腔及皮肤开始溃烂。 五叔病倒的同时,一条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令整座村庄都沸腾不已。 在全家上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再三追问下,五叔终于颓丧地承认自己得的是爱滋病,并讲述了生病的前前后后。 原来,前几年去城里打工的五叔五婶一直遇人不淑,先是遇到不给工钱的老板,正当走投无路之时,又遇到一个貌似热心的洛阳人,正是此人将五叔送入无望之境——染上了爱滋病。 那位洛阳人给五叔五婶介绍的是一份毫不费力就可挣钱的工作——卖血。 那是一个地下非法采血点,生意很好,前去卖血的人络绎不绝。正陷入生活困境的五叔几乎没犹豫就撸起了袖管,任由自己的鲜血汩汩被抽走几百毫升,换取几张面额不一的钞票。 五叔自己也记不清总共卖了多少次血,只记得大约有一年半的时间,都是靠卖血生存。他没允许五婶撸起袖管,他说挣钱还得靠男人,还说挣这种钱不光彩,女人就别跟着掺和了。 后来非法采血点被警方捣毁,五叔五婶觉得城市也没什么可让人留恋的地方,就回到乡下,准备安安份份地继续当农民。 一年前的一个午后,五叔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大作。五叔说当时他听到那铃声,心里说不清楚为啥,一阵心惊肉跳。 电话是一个姓胡的男人打来的,他说他不行了,快要死了,恐怕就是这两天,想见见五叔。 这个人的家与我们村子相距不足十里路,是五叔当年卖血时认识的。五叔去探望他时,惊闻他得的是爱滋病,同时也获知,由于当年一个针头连续抽几个人都不换,曾一起在那家非法采血点卖过血的人,有好几个都染上了爱滋病。 我没有看到五叔当时听到那些消息时的表情,但他向我们讲述这些时,浑身仍忍不住颤抖,透着无力和悔恨。可以想象,当时听闻那些消息的五叔,该是多么震惊恐惧又坐立不安。 次日清晨,一夜未眠的五叔在五婶的陪同下去医院做了检查。 知道检查结果后,五叔整个人一下子萎靡了下去,那些潜藏多年、伺机出动的爱滋病并发症,开始争先恐后突显出来。 有人说,如果五叔不那么早知道的话,或许还可以多活两年,他是被吓死的。也有人说,五叔打死的野兔太多,野兔有灵性,这是报应。 听到风言风语后,五叔将那把视为宝贝的猎枪付之一炬,说是以后再不杀生。 然而,人们无权叫停正在行驶的列车,五叔也无法将自己体内的HIV清零,重新来过。 半年后,死亡不期降临。 四 五叔去世时,几乎没什么人去吊唁。 那是1999年,大多数人对爱滋病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传染病,一旦染上就等于在阎王那里报了道。得了这样一个病,是惹人耻笑的,耻笑之余还有恐惧,生怕离得太近就会染上。村里村外的空气里,处处充斥着谈“爱”色变的味道。 五叔在死去的当日就被草草下葬,什么仪式都没有,操办得很仓促和潦草。五叔去世后两年,五婶去了远方。有人说她是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独自等待死亡的降临——人们想当然地认为五婶也染上了爱滋病。 不久后,一个确凿的消息传来,五婶命大,并未染上爱滋病。她去了浙江的一个小镇,与一位离异的木匠结了婚。 如果这是五婶的最后归宿,倒也不算太差。但不久后又有消息传来,五婶和木匠并未领结婚证。木匠之所以愿意以夫妻名誉将五婶收入家门,并非是出于好感,只是想在他外出做工时,家中的猫猫狗狗和他还在读初中的女儿有人照顾,屋子有人收拾,他回来时有热汤热饭。如此罢了。也就是说,五婶被人当成了免费的保姆。 我从小姑那里获知了五婶在浙江的电话——小姑与五婶的妹妹是同学,小姑总是有意无意地从五婶妹妹那里打探一下五婶的近况。因而,小姑对五婶的行迹可谓是了如指掌。 我想给五婶去一通电话,不聊过去,只是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 电话通了,却长久地无人接听。几天后再打,终于有人接了,是个陌生男人,说着难懂的当地方言,折腾半天,我艰难听懂了一句:“她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后来五婶又流落何方,无人知晓,小姑也渐渐打探不出她的消息。据说有邻村人在深圳的街头看见过她,她又结交了新的男人,但这个消息一直未经证实。 去年,在外漂泊了十余年的五婶突然回村了,憔悴苍老。用母亲的原话讲,叫“老得都不敢认了,额头上的纹深得跟沟一样。” 回到村里的五婶,迎接她的是一地的破砖断墙——由于常年无人住,五叔五婶当年的婚房,在风雨的侵袭下,已经倒塌。 听母亲讲,五婶站在自家已经倒塌的破房前,像傻了一样,站了好久。 这之后,五婶回了娘家,帮着兄弟做农活换取温饱。家里人曾想着看在五叔的份上,凑钱给她再造一幢房子,但一想起五婶这些年在外的种种风流传说,觉得有辱家门,造房一事就不了了之。 五 五婶又在抖腿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的眼眶再一次潮湿了,这一次不是为奶奶的逝去,而是为五婶。二十多前年那句温和的“妞,我是你五婶”仍历历在耳,可是我分明感到,眼前的五婶与记忆中的五婶是衔接不起来的,她们如同两个人。 那一刻,我们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人们总说,时间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但或许不顺的生活才是始作俑者。如若不是生活赋予五婶太多颠沛、坎坷,可怕的麻木与冷漠又怎么会找上她? 葬礼结束后,小姑终于没忍住,眼睛望着村子里那个不懂人事、正站在不远处呵呵傻笑的傻子指桑骂槐道:“哪怕是无关旁人也会掉两滴泪,良心叫狗吃了。亏得老太太活着时候还常常挂念她!” 五婶闻言,回转身,望着小姑,蓦地笑了,笑得很灿烂,也很大声。一副我不但不哭还要笑,气死你的劲头。 小姑气得涨红了脸,正要发作,被众人劝离。 我站在几步开外,呆呆地望着这一幕。 五婶终于笑累了,收拢脸上笑容的同时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起初有丝丝温度,瞬间又被陌生所取代。淡漠得就好像我们从未相识过。 我那句酝酿了多次的“五婶”,最终还是仅仅停留在心理活动阶段,没有喊出口。 作者张爱菊,会计 编辑 | 李意博 全民故事计划故事皆为原创 如需转载请至后台询问 全民故事计划正在寻找每个有故事的人 转自今日头条优质自媒体 免责声明:转载无任何商业目的,如果侵犯了您的权益,请联系站长,我们会及时删除侵权内容,谢谢合作! 监管要求·版权声明·免责声明1、内容声明:中享网仅提供信息平台发布服务,所展示的信息均由第三方用户实名注册发布,内容真实性、准确性和合法性均由发布用户负责 2、风险提示:本页面内容仅供参考,为降低投资风险,建议您在投资前多做考察咨询、多对比分析 3、投稿提示:投稿请遵守相关法律法规,出现违法内容和行为封号删稿!同时本站将相关证据提交相关部门 4、版权说明:部分投稿作者内容由Ai工具/软件生成,版权由投稿者所有,内容真实性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风险!请阅读者自行辨别 5、投诉删除:侵权和违法不良信息举报受理邮箱:314562380@qq.com【提供有效线索,我们将及时核查处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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