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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子夜 下

2023-5-2 08:55| 发布者: zxw88| 查看: 77| 评论: 0

摘要: 杜竹斋抽走资本,退出益中,并没有使吴荪甫就此和赵伯韬妥协。不在公债市场上打倒赵伯韬,益中公司是不能发展的这个信念激励着吴荪甫。一个月来,他为战胜赵伯韬,可说是绞尽了脑汁。这天,吴荪甫在一家旅馆里会见一


民间故事:子夜 下

杜竹斋抽走资本,退出益中,并没有使吴荪甫就此和赵伯韬妥协。不在公债市场上打倒赵伯韬,益中公司是不能发展的这个信念激励着吴荪甫。一个月来,他为战胜赵伯韬,可说是绞尽了脑汁。

这天,吴荪甫在一家旅馆里会见一个女人。她就是李玉亭在华安饭店老赵房间里看见的那个刘玉英。她知道吴荪甫和老赵在斗法,她想到这里面可以捞一票,可以把从老赵那里听来的一点情况卖给吴荪甫。

刘玉英告诉吴荪甫:“听见老赵说,你现在改做“多头'了,他说你算定了前方要到下月十号前后才有大战,可惜没算到他们要扯住你的腿,说什么上个月的老法子可以反转来用一次,花钱叫人早打······”

这消息来得很重要,吴荪甫对刘玉英又进行了盘问,决计收买她做密探,他拿出支票簿,签了一张支票给她,嘱咐她,找个清静的旅馆包一间房,每天下午六点钟,在那里会面。

打发了刘玉英,吴荪甫即刻前往益中公司。在汽车里,吴荪甫忽然发现自己很大的矛盾:他是办实业的,有发展民族工业的伟大志愿,向来反对拥有大资本的人,专做地皮、金子、公债;然而他自己却也钻在公债里了!

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实现,所以他盼望“北方扩大会议”对蒋介石的军事行动迅速进行;然而刚才他从刘玉英嘴里证实了老赵做的公债“空头”,他又惟恐北方军事行动发展太快了使公债下跌,让老赵得利。

这是多么矛盾啊!而且益中公司少数资本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新收买的八个厂!还有谋夺到手的朱吟秋的干茧和丝车,现在也成了件“湿布衫”,脱不掉了!他狞笑着,这一切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必须打倒老赵。

只是有一点:益中公司经济上的矛盾现象—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八个厂,加上杜竹斋退出益中,银钱业的帮助因此会受到影响。这难关一定要想法打开,才能谈到第二步······汽车停住了,吴荪甫的思绪才暂时停下来。

吴荪甫带着虽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匆匆跑进益中公司。正在办公室与孙吉人密谈的王和甫,立刻叫道:“荪甫,荪甫!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四处打电话找你不到,你来的正好!

孙吉人告诉他,原来接洽好的一笔借款本用来发付公司所属八个厂的工钱和原料的,因杜竹斋退出益中吹掉了,必须另想办法。月底快到了,吴荪甫自己的厂也要发放工钱,他手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益中眼前只差十万元,他却沉吟了。

孙吉人知道吴荪甫的难处,爽利地说:“好,我去想法!不过这样头痛医头,东挪西凑,总不是办法。我早就想过,又要办厂,又要做公债,我们这点儿资本不够周转。然而为难的是现在两面都弄得骑虎难下。

吴荪甫叹了口气:“这一次做公债,也是不得已。先是小干干,后来局面变了,成了'多头',现在我们有一千万公债,照今天早市价格,三十万纯利是有的!我已经通知经纪人,今天后市开盘,先放出五百万!”

吴荪甫的脸上闪着坚毅的光。他清楚地知道:银钱业不愿放款给益中,不是偶然的,这是老赵在捣鬼,在对他们实行经济封锁。他瞥了两个同事一眼,用字字似铁的声调说道:“我们好比打仗,前后都是敌人!

他侃侃而谈,说明只有先战胜老赵,打破老赵指挥下的“经济封锁”,然后才能真正立定脚跟。他把收买刘玉英,战胜老赵已有把握的情况,告诉了他的同事们。赢得了他们的赞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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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荪甫胜利了,他整饬了自己的阵线,使同事们了解又做公债又办工厂不是矛盾而是不得不然的步骤;他增强了两个同事对于老赵的认识和敌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个“反赵”的大本营。

于是,他们又研究了整顿工厂的问题,他们搁死在公债上的钱,必须从八个厂挤出来。裁人,减工资,增加工作时间,一切都提了出来,只在十分钟内就大体决定了。

王和甫是专管工厂的,他比较了解实际情况,这时,他忽然搔着头皮迟疑起来:“工钱打九折,恐怕要缓行,当真闹出什么罢工怠工,反而多了周折。”吴荪甫他们没有回答,总经理办公室落入一片沉寂。

突然一阵急促沉重的皮靴声滚来,门“呼”地飞开了,唐云山的同学黄奋闯了进来:“阎军出动了,德州混乱!”他是个汪派军人,唐云山去香港拉存款,临走时托了他,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公司。

吴荪甫的脸色立刻变了。王和甫却哈哈笑着跳了起来:“当真么?”他对有名的“大炮”脾气的黄奋,还不敢相信。黄奋气咻咻地拍着腋下的皮包回答:“半个钟头前的消息,谁说不真!云山有电报来没有?

吴荪甫问:“济南呢?要到济南光景总有一场大战?”然而黄奋却说,济南将在四五天内让出,大战要在津浦路南段进行。吴荪甫不由一阵狂笑,一下落在沙发里。

他的眼光就像要吃人似的。津浦路北段的军事变化来得太快了,快得连他这样灵敏的人也赶不上!孙吉人也省悟了,他想到战事变化在交易所的反应,他们不知要损失多少!他的心跳了,不敢再想了。

黄奋像来时一样突兀,转身走了。吴荪甫蓦地又跳了起来,面对着愕然的王和甫和苦思的孙吉人,说道:“想来只有一个办法了,运动经纪人提早两天办交割!

“提早两天办交割,刚好在济南陷落以前。那时候,那时候,公债还不至于狂跌!我们剩下的五百万明天就放出去。—唉,他们干什么忽然大军出动了!”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王和甫和孙吉人都表示赞成。

“那么,我打电话找经纪人。谋事在人,我们花一个草字头,也许可以提前两天。”吴荪甫的口气镇定些了,他匆匆跑到隔壁“机要房”打电话去了,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急时期!

这里,王、孙两人焦躁地等待着。王和甫坐不住,他叫来了打字员,然后命令他打:“新订本厂奖励规则。本厂—兹因—试行—科学管理法—”

“怎么样?荪甫!”孙吉人突然叫了起来。王和甫撇下打字员,转过身来,只见吴荪甫站在那里,一脸的懊恼气色。

王和甫立刻挥手叫打字员走开。办公室里又只有他们三个人了,吴荪甫咬着牙齿,轻轻说:“已经跌下了半元!”立刻,房内的空气像凝住了一样。www

“不过我们的五百万是在开拍时就放出的,算来还可以赚点,剩下的五百万,就不知怎样了。谋事在人吧!”“事在人为!”孙吉人的声音有些儿发抖,“事在人为!”王和甫像回声似地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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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王和甫扯下那张没打好的“奖励规则”,大声说道:“厂里的事,明天我去布置!八个厂开除工人······还有—工钱打九折!明天就出布告!工人们要闹?我们就关半个月厂门再说!

“对啦!事在人为!就那么办罢!”孙、吴二人同声赞成。他们三个人的脸现在都是铁青青的,他们下了决心要用一切手段从那八个厂里榨取他们在交易所里或许会损失的数目;这是他们唯一的补偿方法!

晚上,吴荪甫带着一身疲乏回到家里。天很热,家里人都在园子里乘凉,一幢洋房就只三层楼上有两个窗洞射出灯光,像一匹怪兽闪着一对吃人的眼睛。吴荪甫心里像一团火:“开灯!-像一个鬼洞!”

霎时,大小客厅的电灯都亮了。强烈的灯光使吴荪甫更加暴躁,他大喝一声:“高升!打电话到厂里请屠先生十点钟来。”说罢,转身走向浴间,他要好好洗一个澡,把一身的烦躁洗掉。

浴罢出来的吴荪甫,站在大客厅前的游廊上,虽然刚才一个浴稍稍洗去了他的疲乏,可是并没有洗掉他的烦躁,当他看见花园池子边四个白衣人的时候,无名火又涌上心头:“像四个白无常!

他气冲冲地赶向池子边。池子边的四个人:少奶奶、林佩珊、四小姐蕙芳和阿萱。他们都预感到“风暴”的中心向他们扫过来。林佩珊顶乖巧,一扭腰藏到树背后去,阿萱最麻木,手里还托着那只宝贝“镖”。

吴荪甫并不立刻发作,他挨次狞视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的少奶奶和低着头看池子的四小姐,好像在那里盘算挑选谁来开刀,终于他的眼光钉住了阿萱手上那件东西。

于是他用沉着的声音发问了。正像猫儿捉老鼠,开头是沉着而且不露锋利的爪牙,渐渐地他声色俱厉了:“丢了,丢到池子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干这些没出息的玩意!

“冬”一声响,阿萱顺从地丢掉了他的宝贝,但还是呆呆地望着一池皱水。吴荪甫眉毛一跳,感到咬了谁一口似的满足。他长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跑进书房,满足消失了,心情又烦乱起来,思想无法集中,尤其刘玉英那妖媚的笑容,一次次扰乱他筹划大事的心神。这是反常!他向来不是见美色而颠倒的人!“咄!魔障!”他蓦地跳将起来。

这时候,书房门悄悄地开了,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门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转身关了门,站在吴荪甫的写字台前。足有二三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

吴荪甫找屠维岳来,是因为听说虹口几家丝厂不稳,希望自己厂不会出事。但屠维岳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倒希望闹一闹,好利用这次风潮,认明白少数共党嫌疑,一网打尽。这样至少可以保持半年六个月的安静。

要在平时,吴荪甫是会赞同屠维岳的办法的。然而今天,吴荪甫的阴暗心情使他竟说出这样的话:“维岳!你虽能干,可还有见不到的地方,那不是捉得完的!

屠维岳不再说话,心想自己这一回“倒霉”了,于是他带着吴荪甫下面的命令走了:下月起工钱发八折,不得罢工,否则武力解决!

屠维岳回到厂里,连夜找来了他的亲信:黄色工会的桂长林,稽查李麻子,管车阿金等人,商量对策。他们决定先放出下月工资打八折的风声,然后叫已经被收买的工人伪装积极,领导风潮,相机发现共产党,一网打尽。

果然不出屠维岳所料,当下月工资打八折的布告在揭示处贴出时,车间里全速转动的几百部丝车突然一下都关了。女工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

“打工贼呀!打走狗呀!”“工钱照旧发!礼拜日升工!米贴!”愤怒的群众像雷一样的叫喊着,包围了管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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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屠维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现在管理部前,“好大胆的屠夜壶!”如潮的群众先是一怔,随后就用了加倍的勇气向前逼进,“豁浪”玻璃窗打碎了,第一个火星爆发了。

李麻子叫来的廿个人保护着屠维岳往后退。突然一个人从他们身后跳出来,那是在厂里做职员的,吴荪甫远房侄儿吴为成,他发狂似地吼叫:“李麻子!打呀!抓人呀!

李麻子和他叫来的人抡起铁棒铝管,和女工们打了起来。五六个女工在混战中陷入李麻子他们包围中,正在苦斗。群众的大队则已上了走廊。

管理部眼见得“守不住”了。恰在这时,群众的后路起了纷扰,十多人一队的警察直冲进了群众的队伍,用刺刀开着路。

李麻子他们立即也转取了攻势,陷在他们包围中的五六个女工完全被他们抓住了。群众的大队退下了走廊,警察们都站上去了。

狂怒的群众并没退去,他们呼喊着,准备第二次进攻。这时候吴为成又跳了出来,跺着脚大喊:“开枪!打死这些混蛋!”警察们立刻机械地举起枪,空气顿时紧张到极点。

突然,屠维岳挺身出来,挥手喊叫:“不要开枪!—你们放心!我们不开枪,听我几句话!”“不要听你的狗屁!滚开!”群众的队伍里有一部分人怒吼着,可是大部分人却站住了。

屠维岳又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我和你们一样,都靠这厂吃饭,你们想打烂这厂,你们是在砸自己的饭碗呀!你们有什么条款,回去举代表来谈判吧!再闹,要吃眼前亏了!

桂长林也闪出来,直贴近那站住了而且静下去的大队群众旁边,高声叫道:“屠先生的话句句是好话,大家回去吧!工会来办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亏!”“不要你们的狗工会,我们要自己的!”队伍里有人在叫骂。

可是更大的是一片闹哄哄在商量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大队里站出一个人来,这是被屠维岳收买了的姚金凤:“小姊妹!他们捉了我们五六个人!他们不放人,我们拚性命!”群众立刻跟着她狂怒地呼喊起来。

群众的目标转移了。姚金凤立即走前一步看定屠维岳的面孔:“放还我们的人!”吴为成挤出来厉声吆喝:“不能放!”李麻子看着屠维岳的脸,不知怎么办好。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对着李麻子一挥手:“放!”这五六个人跑进了群众队伍,欢呼的声音从群众堆里响起。桂长林趁机沿着群众大队周围嘶喊:“人放回了!人放回了!大家回去吧!有话派出代表来再讲!

群众的潮水又动荡了,可是转了方向,朝厂门去了。有人在喊:“打倒屠夜壶!打倒桂长林!”可是跟着喊的人不多。

然而群众的潮水将到厂门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喊“冲厂去啊!”群众的声音又震动了四方。“冲厂!冲厂呀!”“总罢工呀!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呀!”女工们像雷电狂风,扫过了马路。

人潮冲到吴荪甫的“新厂”,于是两厂的联合军又冲开了一个又一个厂,她们的队伍成为两千人、三千人、四千人。不到一个钟头,闸北的大小丝厂总罢工下来了!全闸北形势紧张,马路旁站了双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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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华厂内,死一般的沉寂。一阵汽车喇叭声发狂似地从门口叫进来。吴荪甫从车中下来,脸色铁青,狞起眼睛看着站在车旁垂头而立的莫干丞和挺直了胸脯的屠维岳。

进了办公室,吴荪甫盯着屠维岳问:“你以为她们敢砸机器,敢放火,敢暴动?”屠维岳平静地说:“她们会的,她们发疯似的。不过这不会长久,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

吴荪甫又冷冷地问:“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暴动有证'的人,想来你已经送了公安局吧?屠维岳立刻明白,事情早就由他在厂内的“政敌”向吴荪甫报告了,肯定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立起来正色回答:“放了!

“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吗?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呵!”“不,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还亲口对我说过,况且只不过是些盲从的人。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一个黑影闪过。吴荪甫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故意大声说:“那么,维岳,这里一切我全权交付你!

临上汽车的时候,他又严厉地吩咐屠维岳道:“不管你怎么办,明天我要开工!明天!”“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尽力去办!”屠维岳明白了自己的“政权”暂时又复稳定。

午后,屠维岳在自己房里来回踱着,焦躁不安。早晨工潮发动的时候,虽然来势汹汹,可是他看得准,他有胜利的把握。自从吴荪甫亲自来后,这把握就成疑问。他清楚:明天不能解决罢工,他就得滚!

但是他要挣扎,他不甘就此罢手。经过一番思考,他找来了莫干丞、桂长林、李麻子和管车阿金、王金贞。宣布拼命也要工人明天上工,那怕开一半工,也好向三先生交代。

他布置所有管车到草棚里去拉人,去告诉工人:不上工的人公安局就要捉;又布置桂长林去和附近各厂联系,同时行动。然后他要求大家,不辞劳苦地去干。

他又招呼李麻子跟他走,到了走廊尽头,屠维岳站住了:“钉何秀妹、张阿新的梢结果怎样?”他早就看准这两个人有“花头”。“和她们走在一道的是厂里那个圆脸儿,水汪汪眼睛,黑皮肉的。”李麻子回答着。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了,他知道这是谁。“我们到草棚里去找她。你叫五六个人跟我们一道走!”屠维岳现在看准了那黑里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头”,决定亲自去探险了。

一路上警察双岗,保卫团巡行,空气紧张,屠维岳和李麻子他们走进了那草棚区域,觉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条敌视的眼光向他射来。他低头快走,直向朱桂英的草棚扑去。

屠维岳叫跟来的六个人守在朱桂英草棚门外,自己和李麻子悄悄闯进了朱桂英的家。迎面碰见的是朱桂英两道狠狠的眼光。草棚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三个,气氛沉闷而紧张。

屠维岳单刀直入:“桂英!有人报告你是共产党!现在两条路随你挑:一条是告诉我还有哪些同党,那我们就升你做管车;还有一条是你去坐牢!”“我不是,我也不晓得!”朱桂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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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倒晓得!另外两个人是何秀妹、张阿新—”朱桂英听到这里,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就有点变了。屠维岳看得明白,就微笑着接着说:“另外还有谁,可要你说了!”

朱桂英呆了一下,咬着嘴唇说了句“我当真不晓得!”就不再响了。屠维岳轻轻冷笑一声,突然翻了脸,看着李麻子,厉声喝道:“老李,搜一下!

突然,草棚屋外一阵喧扰,有人高喊:“不准屠夜壶捉人!”接着就是一阵撕打,屠维岳留在门外的六个人阻挡不住,一彪人冲进了草棚。

屠维岳仗着一条板凳,想从人缝中冲出去。但是第二彪人又进来了,他陷入重围,和女工们扭打做一团。仓皇中他看清了其中一个正是张阿新。

忽然李麻子挟着一个人当作武器,冲开一条路,挣扎到屠维岳身边。于是包围着屠维岳的女工们一起转身去抢人。

屠维岳趁这空儿,逃出了草棚的竹门,扑面他又撞着了十来个的一伙,但这一伙却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撕打又在草棚前的狭路上开始!

一会,警笛的声音也在喧嚷的人声中尖厉地响起来。女工们蓬乱的头发中间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儿。砰!砰!示威的枪声响了,人潮开始退却了、散开了。

李麻子也逃出重围了,一手拖着那个女工。屠维岳一看,正是他需要的何秀妹。他一挥手,领头急步向厂里跑去。

姚金凤也跟着逃进厂里。屠维岳到草棚捉人,打破了女工们对他的幻想,劝她们上工的姚金凤,也因此暴露了她的走狗面目,她被赶出了罢工委员会。

屠维岳皱着眉头听姚金凤报告。他在工人中间辛辛苦苦种的“根”,现在已经完全失掉作用,他本来以为只要三分力量对付工人,现在才知道须得十分!“不识时务的一批人,叫你们认识我屠夜壶!

屠维岳冷冷地自语以后,就撇下姚金凤,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厂大门一带视察。李麻子带着他的手下人正在这一带梭巡。屠维岳叫道:“老李,你赶快去叫齐五十个人,都带到厂里来,等我派用场。

屠维岳离开了大门,又去巡视了后门边门,最后来到锅炉房旁边堆废料的一间空房前,推开门进去。反剪着两手的何秀妹蹲在哪里,看见他进来,背过脸恨恨地把身体一扭。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打量那何秀妹。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过脸来,似乎想看一看屠维岳还在这里没有。屠维岳忍不住哈哈笑了:“秀妹!再耐心等一会儿,等你们的代表和我们条件谈妥,就放你出去!

他转身跑了出去,满心快活地跑到管理部,看见新近收为已用的稽查阿祥站在走廊前,就发命令道:“阿祥,你到草棚里把张阿新骗来!骗不动,就用蛮功!快去,快回!

正当屠维岳转身进屋时,一辆汽车开到了走廊前,保镖老关跳下来开了车门,吴荪甫钻了出来,对着迎上来的屠维岳就问:“事情越弄越糟,明天怎么还能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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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个时候是非常暗的。”屠维岳非常镇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车的煤屑路上来回踱步,听取跟在后面的屠维岳的报告。

“姑且就这么办再讲。可是—维岳,明天不上工的,一律开除!”吴荪甫不等屠维岳的回答,就钻进了汽车。

汽车刚开到厂门中间,突然厂外发一声喊,无数女工拥上前来,挡住了去路。新的混乱又开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飞跑着来了,可是女工们的人数也立刻成倍地增加,密密地堵住了吴荪甫的汽车。

“你放了何秀妹,我们就放你!”女工们呐喊着,碎石头和泥块从她们背后飞出来,“哗啦啦!”阵雨似地落在车上。

老关站在车沿踏板上,发疯似地吼一声,拔出手枪对准了密集的女工。也就在同时,闪电一般冲出一个人来,将老关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这一枪就成了朝天枪。

这人就是屠维岳。他趁这一枪使女工们发怔的时候,立刻对司机大声叫道:“还不打倒车,打倒车!蠢东西!”司机顿时醒悟,汽车退进了厂里,铁门关上了。车里的吴荪甫往后靠在车垫上,露出了狞笑。

司机很快把车子调了头,穿过厂里的煤屑路,从后门走了。这一阵旋风似的混乱就这样平静下去。

天渐渐黑下来,厂内外已经完全平静,但是空气依旧紧张。厂门前加派了守卫,厂里账房间内挤满了人,听屠维岳布置任务。他要全体管车连夜出动,拉人上班。“明天不上班的就开除,没有人上班吴老板就关厂!

屠维岳又拿出两百块钱,吩咐李麻子道:“这拿去分给你的弟兄们。他们要辛苦一夜。你吩咐他们,看到几个女工在一道,就上去胡调;要是开会,就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有跑来跑去的,就钉梢!”

“阿祥呢?你把张阿新弄来了把?”管车班后面挤上了阿祥,神气颓伤地说:“这烂污货,没找到!回头我再去找。”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了,他对大家挥挥手说:“各位听明白了吗?今晚大家辛苦一下,去吧!”

管车们和李麻子都出去了,阿祥被留了下来。这时窗外已经一片暝色,乌鸦在对面车间屋顶上刮刮叫。屠维岳对阿祥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准这个人能否担当重任。他到底决定了:“我们放了何秀妹,你去钉她的梢!

于是什么都分派定了,屠维岳亲自打电话给就近的警察署,请他们加派一班警察来保护工厂。

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雾。裕华丝厂嘟嘟地响起了汽笛,保护开工的警察们一字儿排开在长门前。李麻子和王金贞带领全班稽查管车,布满了丝车间一带。他们那些失眠的脸上,有兴奋的、等待胜利的光彩。

他们等着,忽然屠维岳像想起了什么,跳了起来:“长林,你快去公安局报告,捉两个人:何秀妹、张阿新!”刚才阿祥报告,他钉何秀妹已有结果,发现这两人都在七号工棚。

桂长林刚走,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呐喊声。屠维岳刚站起来,莫干丞已经抢进来叫道:“又,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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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冲到厂门口看得明白时,一齐叫苦:疯老虎一般的女工,如怒潮般冲向厂门!

眼看着大铁门守不住了!可是蓦地从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地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队警察不迟不早赶到了!

砰!砰!枪声响了!厂门里面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骑警也赶来了。

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队警察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人,又驱着二百多个人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在混乱中受了伤。桂长林高兴地向卧床的屠维岳报告:“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还捉到了一个总同盟的人。

屠维岳笑了:“现在我们胜利了!长林,你打电话告诉三先生!”然而他的胜利感只有一刹那,他的眼前顿时又出现了那疯老虎似的冲厂女工,那火一样向前卷动的队伍。他的脸色变青了。

桂长林的报捷电话打到吴公馆的时候,孙吉人和王和甫正在这儿慰问吴荪甫。接到电话,使他们心中一宽。但是益中业务受挫,公债投机不利,战事迁延,都使得他们高兴不起来。

为了给吴荪甫压惊,也为了找一次新奇的刺激,王和甫发起一个行乐胜事:借庆祝交际花徐曼丽廿四岁生日,请孙吉人调一条小火轮,夜游黄浦江。

装饰着红绿电灯的小火轮,缓缓地在黄浦江上行驶。船上行乐的人是:吴荪甫、孙吉人、王和甫、徐曼丽,还有一位是新近他们收买了的、赵伯韬在交易所的经纪人韩孟翔。他们一旦离开喧哗的都市,都有些异样感觉。

船走得慢极了。轮机声喀嚓—喀嚓地从下舱飘上来,像是催眠曲。吴荪甫突然问孙吉人:“这船开足马力,一点钟走多少里?”“四十里吧。怎么的?你想开快车?”吴荪甫沉闷而寻求刺激的心事被道破了。

王和甫却反对,他认为回到外滩一带热闹的地方再开快车,出一辔头才有劲。可是徐曼丽清脆的声音响了:“不要忙呀!开快车到吴淞口转一下,再回上海嘛。”立刻满座都鼓起掌来。

刚才大家纵情戏谑的时候有过“约法”,今晚上谁也不能反对这位年轻“寿母”的一颦一笑。开快的命令立即传下去,轮机声轧轧轧地急响起来,船身战抖了,船头激起了巨大的白浪。

“今天尽欢,应得留个久长的纪念!请孙吉翁把这条船改名做“曼丽'号!各位赞成吗?”韩孟翔高擎酒杯,大声喊叫;可是突然船转弯了,韩孟翔身体一晃,手上的一杯香槟酒直泼到徐曼丽的头上。

人们哄笑起来,徐曼丽边摇去头发上的酒,边娇嗔道:“孟翔,冒失鬼!头发里全是酒了,非要你吮干净不可!”这不过是一句戏言,然而王和甫偏偏不肯放过:“各位听清了没有?王母娘娘命令吮干!”王和甫话音刚落,几位老板一齐喝采。

一个念头突然漾过徐曼丽心头,自己像猢狲一样在被人戏耍。但只一漾,她就抿嘴吃吃地笑了。王和甫已经按住韩孟翔的头,吴荪甫也伸手捉住了徐曼丽。孙吉人就充了掌礼的,在哗笑声中叫道:“一吮!再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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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们一家门吧!头发是越弄越脏了!香槟酒,再加上口涎!”徐曼丽掠整她的头发,娇媚地笑着。老板们都仰起了脸哈哈大笑。他们那灰暗的心情暂时被这刺激赶走了。

小火轮飞快地到了吴淞口。三四条外国兵舰,耀武扬威地泊在口外。不知谁从外国兵舰联想到国内的战事,空气突然又沉重了。小火轮引擎的声音从轧轧轧变成了突突突,一声声撞在人们心里,分外沉重。

为了打破这沉闷的空气,一个又一个新花样想出来了。甚至把徐曼丽抱上桌子,四个人四面围住要她来个金鸡独立,看她倒在谁的一边,谁就流年好,要发财。

徐曼丽笑得腿也软了,还没站直,就向一边倒下去,吴荪甫伸手将她抱住。韩孟翔跳起来大叫:“三老板得了头彩了!

猛可地船上的汽笛一声怪叫,接着,船身猛烈地往后一挫,桌上的杯盘都震落在甲板上。五个人的脸色都青了。

船停住了,水手们在两舷飞跑,拿着长竹篙。水面上隐约传来了喊声:“救命呀!救命呀!”原来是把一条舢板撞翻了。

人们兴味索然,小火轮直指铜人码头。他们上岸后,又到徐曼丽那里胡闹了半小时,然后吴荪甫和王和甫两人来到夜总会酒吧间,喝着酒。两个人都不想回家,然而又都提不起劲来。

他们喝着酒,迷惘地望着酒吧间里憧憧往来的人影。忽然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位汉子,嚷笑着,一阵风似地往酒吧间的后面跑去。吴荪甫他们麻痹的神经骤然受了一针似的,同声轻轻叫起来:“老赵!

“好像内中一个戴眼镜的就是—常到你公馆里的李玉亭!”王和甫望着酒吧间的后面说。还没有等吴荪甫回答,果真是李玉亭跑了出来,他是特地来招呼这两位老板的。

吴荪甫随便问了一句:“同老赵一块儿来?”不料李玉亭耳根上立刻红了。仿佛女子偷汉子被本夫撞见了那样的忸怩不安。他勉强笑了一笑,然后就找出话来,从天气谈到时局,谈到战事迁延,大局很为悲观。

李玉亭不胜感慨地发了一通议论,站起来想走了,忽然又弯了腰,对着吴荪甫耳朵轻声说:“老赵有一个大计划,想找你商量,就过去谈谈好吗?那边比这里清净些。

吴荪甫怔住了,他猜不透赵伯韬来打招呼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没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着,似乎说“你斟酌吧”,就转身走了。

吴荪甫决定去看看老赵玩什么把戏,王和甫道:“你去罢!我到那边去看看。老赵想学拿破仑,打了一个胜仗,就提出外交公文来了!”两个人对看着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心头轻松了些。

于是吴荪甫一个人去会老赵。自从前次合作以后,一个多月来,这两个人虽然在应酬场中见过好多趟,都不过敷衍几句,现在他们又面对面密谈了。吴荪甫努力装出镇静的微笑。

赵伯韬依然十分豪爽的样子,劈头就从已往的各种纠纷上表示了一种胜利者自负不凡的口吻。他说,朱吟秋押款那回事,他不过是开个玩笑;对益中公司,他用过一点手段,但只是一点,并未搞什么“经济封锁”。

民间故事:子夜 下

至于杜竹斋退出益中,则完全与他老赵无干。而他这边的韩孟翔却被吴荪甫他们钓了去了。老赵每说一句,吴荪甫心就往下一沉,当听到老赵说起韩孟翔时,他把不住心头一跳,赶快一阵狂笑掩饰了过去。

他故意探问老赵:“你只晓得一个韩孟翔吗?”“也许还有个把女的!可是不相干。女人太多了!我对付不开;嗨嗨!”现在是赵伯韬勉强笑着掩饰他的真实心情了,吴荪甫也感到了若干胜利。

吴荪甫摆脱失败情绪,振作起精神,转取攻势。他问老赵有什么大计划要和他商量,当问清老赵是要介绍一个银团以益中公司全部财产担保,放款给益中时,吴荪甫耸耸肩膀,坚决表示毋须借款。

话一出口,吴荪甫心立刻抖颤起来。他知道自己从前套在朱吟秋头上的绳子,现在被赵伯韬放大了来套益中公司了。益中公司在此生产过剩、经济短绌的时候,他一拒绝,老赵再来大规模的经济封锁,那就只有倒闭或者出盘了。

赵伯韬微笑着又逼紧一步:“益中公司前途远大,就这么搁浅,未免太可惜了,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回音如何?”吴荪甫“哦—”了一声,突然感到梆一下,似乎他的心被撞碎了。

他似乎失去了自信,一个意念在他脑内盘旋:有条件的投降了吧!然而,活力最后又回到他的身上,他蓦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狞笑:“伯韬,承情。我们自己倒并不担心。有机会吸收资本自然也好,再商量吧。

说完,再不等老赵开口,吴荪甫赶快跑了,他找着王和甫,把经过情形说一大概,皱了眉头。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出声。后来王和甫从牙齿缝里进出一句话来:“明天早上我同吉人到你公馆里商量吧!

吴荪甫回家的时候已经一点半钟了。满天乌云遮蔽了星和月亮,吴公馆园子里阴森森的。少奶奶她们全都没在家。这又使得他火上添油。“公馆不像公馆了!”—他在客厅里叫骂。

当差高升抱了一大捆素幛子(吴老太爷开丧的日子近了)跑来请吴荪甫过目,这才收束了吴荪甫的咆哮。他想起了老太爷大殓时发起组织了益中公司,如今老太爷还未开丧,他们的雄图却已成泡影。

这么想着,吴荪甫在幻觉中便又看见老赵那充满了威胁的脸,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不是投降老赵,就是益中公司破产。“破产!”他猛地跳起来愕然四顾,这是自己说的吗?

正当吴荪甫苦思冥想的时候,四小姐蕙芳像一个影子似地踅到他的面前:“三哥!过了爸爸的开丧,我打算仍旧回乡下去!”吴荪甫吃惊地变了脸色,他真不懂四小姐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忽然起这怪念头?

喝斥也好,劝解也好,都没有用。和哥哥同禀着刚强天性的四小姐蕙芳,执拗地说上海住不惯,一定要回乡间去。幸而少奶奶姐妹和阿萱回来,递给荪甫一份双桥镇费小胡子来的电报,才打破了这兄妹俩的僵局。

电报是说镇上同时倒闭了十来家商铺,吴荪甫开在镇上的钱庄受这拖累,岌岌可危,请求立即拨款救济。吴荪甫倒抽一口冷气,他一言不发,转身跑到书房拟了回电:“无款可拨,相机办理!

吴荪甫上床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似乎身边到处全是地雷,一踩就炸!而且无论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的权威又已处处露着败象,成了总崩溃!他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钢丝软垫忽然像刀山似地戳人。

渐渐地吴荪甫好像又在厂门口遇见了发疯似的冲厂女工;忽然又见四小姐头发剪得光光的,要做尼姑;忽然又见阿萱和许多人在大客厅里摆擂台,园子里挤满了三山五岳奇形怪状的汉子······

民间故事:子夜 下

吴荪甫一觉醒来,已是阳光满室,少奶奶早已起床。但见床头茶几上牛奶托盘里端端正正摆着两张名片:王和甫,孙吉人。那杯子里的热牛奶已结起一层薄薄的乳衣。

匆匆梳洗,吴荪甫来到小客厅。于是三位老板开始最严重的会议。详细讨论过赵伯韬的放款方法,吴荪甫倾向于接受,王和甫无可无不可,孙吉人却一力反对。这位老板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冷静地分析面临的情势。

孙吉人说,赵伯韬所谓中外合资托拉斯,不过是洋商的掮客,益中公司出顶,何必借重掮客;现在和平无望,八个厂产品无销路,干脆找原户头都顶出去,剩下空壳子,吸收存款,待机再干!

孙吉人最后奋然说道:“还有,荪甫!我们这次办厂就坏在时局不太平,然而这样的时局做公债倒是好机会!我们把办厂的资本去做公债吧!再和老赵斗一斗!”吴荪甫听到这里,热烘烘一团勇气又顿时从他胸间升起。

从前他们又办厂,又做公债,也居然稳渡了两次险恶的风浪,现在他们全力来做公债了,没有理由不乐观。因此这会议也就在兴奋和希望中结束。孙吉人去找八个厂的受主;王和甫去拉存款;吴荪甫则指挥做公债。

三个人分手后,吴荪甫立即打电话和经纪人陆匡时接洽,随后又叮嘱了韩孟翔一番话。公债市场的情形有利于他们做“空头“,使吴荪甫更为乐观。不过他还要听女间谍刘玉英的报告,于是他又四处打电话找她。

十一点钟,吴荪甫的汽车慢慢地开动了,车里的吴荪甫满面红光。他要亲临公债市场看看。不料还没到大门,汽车引擎发生障碍,不动了。“这不是好兆!”素来自诩破除迷信的吴荪甫也忍不住这样想。

他赌气下了车,一辆车却开了进来,是杜竹斋夫妇。杜姑奶奶特为吴老太爷开丧的事情来找荪甫。然而荪甫一见杜竹斋,忽然想得了一个好主意:在公债上拉竹斋做个“攻守同盟”,那就势力更加雄厚,再不怕老赵了。

于是吴荪甫把四小姐要回乡的事告诉二小姐,要她去劝劝四妹。支使开二姑奶奶,吴荪甫就拉住杜竹斋,进行他的“攻守同盟”的外交谈判。

他夸张地讲述战事一定要延长,公债基金要被提充军费,因而债价只有一天天跌,做“空”是天大的好机会。他并没有提议要竹斋再入伙,只说做“空”如何有利,约竹斋取同一步骤。杜竹斋默默地点着头。

益中公司的三位老板快刀斩乱麻,迅速展开活动。王和甫拉来了二十万存款;孙吉人分头和某美商洋行和某日商会社接洽定局,以五十二万顶出了那八个厂。

他们没有忘记戏弄一下赵伯韬。吴荪甫俨然代表益中去找老赵,逗着他玩了一阵。似乎他们已经走投无路,要求老赵接受他们八个厂的盘顶,而且任凭老赵一再杀价。

末了,他们突然向老赵宣布,他们已经有了肯出大价的顶主了。这一来,老赵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得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看着老赵走时那副从未见过的尴尬相,都暗暗有一种“复仇”的满足!

这以后,吴荪甫他们和赵伯韬在公债市场的交锋,就越趋白热化了。公债的“交割期”就在大后天,到昨天为止,吴荪甫他们已把努力搜刮来的“预备资金”(包括吴荪甫把住宅抵押的十万元)扫数开到“前线”。

民间故事:子夜 下

然而“多头”们的阵线依然不见多大的动摇!他们现在唯一的盼望是杜竹斋的友军迅速出动。为此,吴荪甫不得不到杜竹斋家进行第四次“对杜外交”,一直磨到深夜,杜竹斋未置可否,但也还未叫吴荪甫失望。

这一夜吴荪甫恶梦不止。第二天早上,大时钟响了九下,才把他敲醒。细汗布满了他的额角,梦里的事情太可怕了。惨黄的太阳在窗前弄影,远远地微风吹来了浑浊的市声。“幸而是梦!不过是梦罢了!”他想着。

梦里可怕,醒来也不好过。他觉得坐在“后方”等消息,要比亲临前线十倍二十倍地难熬!他也顾不得昨天是和孙吉人约好了十点钟会面,就坐上汽车往交易所去了。

汽车在马路上飞驰;然而汽车里的吴荪甫却露着牙齿干笑。他自己问自己:就是赶到交易所去“亲临前线”究竟中什么用呀!胜败之机应该早决于昨天,前天,大前天,而且他们已经尽过力了。

就在他迟疑焦灼中,汽车已在交易所门前停住了。像做梦似的,吴荪甫挤进了交易所大门。似乎尚未开市,满场是喧闹的人声。但吴荪甫仿佛全没看见,全没听到,一直找到他们经纪人陆匡时的“号头”。

比警察岗亭大不了多少的经纪人号子里,先已满满地塞着一位胖先生在打电话,这正是王和甫。他一见吴荪甫,立刻跳起来把他拖进“岗亭”,塞到角落里,然后悄悄地问:“竹斋究竟怎么样?主意打定了吗?”

当听到吴荪甫说有八分把握时,王和甫的眉头舒展了。他惋惜地说:“不过我们自己今天却干瘪了,我们今天只能扣住十万这点数目做做了。”吴荪甫立刻说:“那么,关照孟翔一开盘就抛出去!

然而王和甫的回答,却叫吴荪甫脸色都变了。原来韩孟翔竟是个两面派。他们为的想用遮眼法,凡是抛空,都经过韩孟翔,没想到他却都去报告了赵伯韬。“真是人心叵测!

“还有那个刘玉英,也靠不住!”王和甫一句话刚完,外边钟声大震,开市了!王和甫拔脚就走,吴荪甫却坐着不动。他不能动,他的耳朵嗡嗡地叫,黑星在他眼前乱跳。部下倒戈!这比任何打击都厉害!

他从来不曾这样脆弱,他真的变了!猛可地王和甫气急败坏跑回来,搓着手对吴荪甫叫道:“哎,哎!开盘出来又涨了!涨上半块了!”吴荪甫蹶然跃起,大声说:“呵—赶快抛出去!扣住那十万块全都抛出去!

可是蓦地一阵头晕,他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直瞪着一对眼睛,脸色死白。王和甫吓得手足无措,又掐人中,又楸头发。急切间可又没得人来帮忙。

正慌做一堆的时候,幸而孙吉人来了,他还镇静,而且有急智。看见身边有一杯冷水,就向吴荪甫脸上喷去。吴荪甫的眼珠动了,咕的吐出一堆浓痰。“赶快抛出去呀—”吴荪甫睁大了眼睛,还是这一句话。

孙吉人和王和甫对看了一眼,就拍着吴荪甫的肩膀说:“放心!荪甫!我们在这里招呼,你回家去吧!这里人多气闷,你待不得了!”吴荪甫不肯走。孙吉人硬把他拉了出去。

这时候,市场里正轰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多头”和“空头”的决斗!吴荪甫他们最后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万的裁兵公债一下抛在市场上,挂出牌子来是步步跌了!

要是吴荪甫他们的友军杜竹斋赶在这当儿加入火线,“空头”们便是全胜了。然而恰在吴荪甫汽车从交易所门前开走的时候,杜竹斋的汽车来了。一个“咕”的停下,一个飞也似的回公馆去了。

也许就是那交易所里的人声和汗臭使得吴荪甫一时晕厥吧,他在汽车里已经好得多了,然而他的心却重甸甸地定在胸中。回家坐定后,吴荪甫吩咐当差第一个命令是“请丁医生",第二个命令是“生客拜访,一概挡驾!

他刚在沙发上坐下,又猛可地站了起来,拿起电话,叫着杜竹斋公馆的号头。在问明了杜竹斋的行踪以后,吴荪甫脸上有点笑容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的心头扩大而成百分之一,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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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他拿起听筒的时候,手也抖了;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里有了光彩。“哦—涨上了又跌吗!—哦!看上去“多头'的胃口已经软了!

“怎么?打算再抛出二百万?—保证金记账?—我赞成!—哦,那么老赵也是孤注一掷了,—哦,可见是韩孟翔真该死,没有他去报告,老赵昨天就软了!—竹斋吗?已经去了,找一找吧!—哦····..”

吴荪甫挂上听筒,脸色突然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他是向来公道,从没亏待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连自己亲妹子四小姐也不谅解!

一阵愤怒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里疾走。等交易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整顿一番,重建既往的威权!

电话铃猛可地又响了,依然是那么急!这回吴荪甫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是和甫吗?—哦,哦,你说呀!不要紧!你说!”窗外猛起狂风,园子里树声怒吼。听着电话的吴荪甫,也突然变了色。

“什么!涨了吗?—有人乘我们压低了价钱就扒进!—哦!不是老赵,是新户头?是谁,是谁?—呀!是竹斋吗?—咳咳!—”吴荪甫掷掉听筒,倒在沙发上,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气。

不料竹斋竟又是这一手!昨晚上对他开诚布公那番话,把市场上虚虚实实的内情都告诉了他,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吗?—“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人的!

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枪来,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的。

窗外狂风怒吼,斜脚雨打得那窗玻璃哒哒响。吴荪甫长叹一声,身体落在那转轮椅子里,手枪掉在地上。恰好这时候,当差李贵引着丁医生进来。

吴荪甫蹶然跃起,把手枪拾起,对丁医生狞笑着叫道:“刚才险些儿发生一件事,要你费神;可是现在没有了。既然来了,请坐一坐!”丁医生愕然耸耸肩膀,还没有开口,吴荪甫又转身抓起了电话筒。

这回他是打到厂里去了。他问明了是屠维岳时,就只厉声吩咐了一句:“明天全厂停工!”他再不睬听筒中那吱吱的声音,一手挂上了。转身问丁医生:“我想去牯岭避暑,你看好吗?”

“牯岭是好的,只是听说红军打吉安,长沙被围,南昌、九江都吃紧!—”“哈哈哈,这不要紧!我正想去看看那红军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了不起!光景一向大家不注意,纵容出来的!

吴荪甫异样地狂笑着,招呼丁医生坐会儿,就走出了书房,一直跑上楼去。现在知道什么都完了,他倒又镇静起来了。

他轻步跑进自己房里,少奶奶正倦倚在沙发上看一本书。“佩瑶!赶快收拾,今天晚上我们就要上轮船,避暑去!”少奶奶猛一怔,膝头上的书啪嗒掉下来,书中间飞出一朵干枯的白玫瑰。那是雷鸣交还她的。

这书,这枯花,吴荪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见了,但和上两次一样,今回又是万事牵心,滑过了注意。少奶奶红着脸,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那不是太局促了吗?可是,也由你。

轮船载着吴荪甫和吴少奶奶向吴淞口驶去。江风吹拂着,空气里飘浮着他熟悉的黄浦江上的水气。吴荪甫倚着船栏,凝望夜空满天的繁星,思索着自己未来的命运,思索着中国工业,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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