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父亲

梦里，我常会想起父亲，想起一生的遗憾。

那时，我在北方一个四季分明、骋目千里的平原城市，刚刚参加工作，和女友共同举债，购买了一处两居室的蜗居，把父母从南方接了过来。

父亲的欣喜是一目了然的。笑起来，露出满嘴洁白的牙齿，额头的沟壑如同马里亚纳海沟一般深。

父亲很瘦，但很拼。为了供我读书，披星戴月、含辛茹苦十多年，终于兑现了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的诺言。

如今，是我回报父母的时候了。

刚开始，父母住在小房子里，一家人享受着团圆之乐。但很快，发现城里的房子太小，转来转去巴掌大地方，父母渐渐觉得住在打工的厂里更方便。后来，偶尔过来看看，一起吃个饭。

厂里的工作很苦，条件很差，伙食更差。偶尔，父亲会回家吃饭，我都心照不宣做一个肉菜。干力气活的人，不适时改善一下伙食，身体是吃不消的。

日子如同流水，波澜不惊。一天下班，我乘公交车回到家，已经有点晚了，又饿又累，本想煮碗面对付一下，突然接到父亲从厂里打来的电话，说要回家吃饭。

我连忙打开冰箱，接盆温水把肉解冻，随后开始煮饭。十几分钟后，父亲骑着电动车赶到家时，我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没来得及跟父亲说句话。

父亲走进厨房一看，菜没下锅，饭也没熟，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我去厂里吃”，气鼓鼓地出了门。我连忙呼喊，但怎么都喊不住！

父亲为这点小事生气，当时我很不理解。心想，我也刚下班，也饿着肚子，再急也要等饭熟吧？为什么就不能等一会呢？想到厂里有饭，我没有出门去追，放下手中的菜，呆立着生闷气。

父亲一向性子急，火爆脾气，这次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事后也没有给我弥补的机会。此后，父亲回家没有往常勤了，我的工作也愈发忙碌，给父亲做饭的事，愈发少了。

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除非我们邀请，多数时候，父母吃住都在厂里。

对父亲生气这件事，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欠妥，对此很愧疚，很难受，很自责。

这件事如鲠在喉，但我一直没有找父亲沟通，没有把心中的愧疚说出口。父亲也没有主动找过我。他们那一代人，没有这个习惯，爱恨都埋在心底。

后来，梦到父亲多了，我突然意识到，当时，我为什么就不能请父亲下个馆子，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当时，我刚上班，工资只有千把元，但房价在蹭蹭上涨。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再加上父母资助了两万元，终于付齐了首付。

交房后，又是装修，欠了一屁股债。因此，我头脑中，压根就没有“下馆子”这个奢侈的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穷。

如果我知道，几年后，父亲就要离开我，可能当时就不一样了。无论再苦再难，都好好吃顿饭，让父亲高高兴兴。

当时，为人子的我以为，把父母接到一起住，就是尽孝。但我没有意识到，尽孝要以父母感受得到的方式进行。父亲初到北方，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人际也不融洽，我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我能想象到父亲卖了家中的粮食，一门心思生活在北方的决心。但我没有拿出父亲拼尽老命，也要让孩子过上好日子的勇气和行动。

于是，这么多年来，这件事始终萦绕于心，愧疚和遗憾长存于心，以这种方式提醒着我，惩戒着我。

它提醒我，子女与父母之间，需要勤沟通、常互动，需要充分交流、有效沟通，才能解开系在彼此心头的疙瘩，保持心情舒畅，不留人生遗憾。

在北方，父亲和我们一起生活不到三年，他就身患癌症，撒手人寰。而父亲没吃上的那顿饭，我再也无法弥补，成为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在北方，我失去了父亲。于是，我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又回到了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如今埋葬他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