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

“劝人学法，千刀万剐。”法律行业的从业人员经常这样自我调侃。都说律师这一行遵循二八定律，只有少部分律师能有可观的收入。刚刚从法学专业毕业的刘甦还没有体验过律师行业的残酷，他希望自己能成为那百分之二十里的一员。

毕业季，刘甦签了母校所在地北潭市的一家颇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明皓律所。这家律所总部在北京，在全国比较大的城市都有分所，办公环境和人文环境都不错。刘甦也考虑过去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发展，但常听人说当律师是很考验人脉关系的，自己本就是平头百姓出身，能指望的人脉也就是母校了，虽然北潭市虽比不上北上广，但毕竟是省会城市，发展的机会还是有的，加上这几年北潭的留人政策着实诱人，考虑再三，最终选择留在北潭。

一向不修边幅的刘甦为了第一天上班还花了半个小时整理仪表，当他穿着笔挺的西服走进明皓时，还是被一楼大厅爽利的办公环境小小惊艳了一下。明皓的一楼大厅够宽敞，装潢像一个环境优雅的咖啡书屋，阳光透过落地式的玻璃墙洒在白色的地砖上，沿着玻璃墙错落有致排列着几张咖啡桌椅，吧台正对着电子感应门，环绕大厅的是一排整齐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式书籍。刘甦被明皓清新素丽的办公环境深深吸引，一想到以后要在这里工作，内心陡然升起了期待。

照例，第一天来律所上班，要见一见律所的主要合伙人，刘甦被人事主管杨红律师领到三楼把边的一个办公室，是律所老板王世坚律师的办公室。王律师这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虽是人到中年，脸上从来看不到胡茬，身材匀称，衬衫西裤永远都是笔直的，加上本就显白的肤色和擦得铮亮的眼镜片，一看就是事业上有些成就的样子。

“王总，这是新来的刘甦，北潭大学法学院毕业的。”杨红向王总介绍道。“欢迎欢迎。”王总站起身伸出了手，“北潭大学的学生都很优秀，当然，我们明皓在业内也是有口皆碑的，你来明皓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刘甦伸出双手握了握王总的手。两人都坐下后，王世坚放平声音说到：“刘甦啊，你是北潭的高材生，专业能力肯定没有问题，你们刚毕业的学生普遍欠缺的是什么呢？是经验，你要快速融入到明皓的企业文化中，积累方方面面的经验，只要你有进取心，明皓有的是机会和平台。杨主管，安排谁带他啊？”王世坚把脸侧向了杨红，杨红微笑着回到：“准备让高宇带他，昨天我就跟他打招呼了。”“好，安排吧。”

从王世坚办公室出来，杨红带刘甦径直去高宇的工作台。

高宇也是北潭大学的毕业生，在业内已经工作了13年，是明皓的中青年骨干。高宇个子不高，脸上棱角分明，看上去很结实。刘甦听说高宇是校友，自然产生了亲切感。高宇了解了刘甦的简要情况后，对刘甦说：“经验可比专业知识重要，要做个有心人。”这话倒是和王世坚如出一辙，看来高宇是得了王总的真传了。

刘甦第二天跟着高宇迎来了实习期的第一次开庭，是一起不太复杂的侵权纠纷。庭审结束后，高宇请刘甦吃了一顿便饭，算是欢迎新助手。酒足饭饱，正要分开的时候，微醺的高宇对刘甦说:“老弟，回去有时间把今天案子的判决书写一下，明天给我看，没问题就给法院发过去。”刘甦一怔，问道：“判决书？那不是法院出的吗？”“对啊，是法院出的，但是得咱们写呀？”刘甦没敢接茬，他还没有搞清楚这件事的逻辑。高宇看了刘甦几秒，放平声音说：“这个案子的审判员给我打电话了，他们这两天比较忙，腾不出手。反正案子判的也没毛病，就是履行个程序，对咱们也没坏处。你就捎带手写一份，没问题吧？“没问题，只是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刘甦有点犹疑。“你想多了，老弟。”高宇拍了一下刘甦的肩膀，“案子已经判完了，算是帮他们拟制个文书，丝毫没有影响到案件的审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和他们没什么交往，自从“八项规定”出来后，想请他们吃顿饭都难，最多也就是帮他们这样的小忙，人家既然开口了，咱不帮合适吗？”刘甦想起了大学时读过的一本介绍美国法律史的译著，其中提到20世纪20年代，美国法官们也经常让一些刚毕业的法学生撰写法律文书，而这些年轻人的身份是法律助理，助理们在服务一年后会各奔前程。“难道自己也是法律助理？不对，是改进版的法律助理。”刘甦在心里暗暗自嘲。

回到租住的一室一厅，刘甦用一个小时写完判决书发给了高宇。高宇很满意，连连称赞刘甦专业素质高，干活儿利索。刘甦没有因为完成入职以来的第一件任务而多高兴，他在为自己拮据的财务状况犯愁。实习期的工资只有3000元，房租就占去一半，好在他大学四年打零工攒了几万块钱，不然这第一年真不知道会怎样度过。

接听热线

这天上午，杨红去市律协开会，为的是12348热线运营的事，市司法局让律协推荐律师在12348热线坐班，市律协就把任务分解到各个律师事务所，平均一个律所出一名律师。当然，这活不白干，每次坐班有300元的劳务费，钱由政府出。杨红作为明皓的高管，这样的事他无需向王世坚汇报，自己就可以定下来，完事告诉王世坚一声就行。

开会回来后，杨红找到高宇，让高宇告诉刘甦每周去12348热线坐一天班。杨红之所以让刘甦去，一是刘甦的专业素质应该没问题，二是老律师一般都不爱去，三是实习律师工资低，以往受领这一任务的实习律师都高兴得不行，也算是给刘甦一点额外收益。可杨红还是想简单了，她去律协开会的事整个律所提前一天就知道了，业务比较饱满的老律师自然不关心，年轻律师特别是案子比较少的新手律师都在猜会派谁去坐班。刚满实习期的杨一新就挺希望去的，别看都姓杨，她和杨红其实没半点关系。杨一新是去年的毕业生，刚刚转为执业律师，目前还没独立接过案子，收益不多，老琢磨着多赚点钱。她和刘甦年龄相仿，外表干练而不失灵气，骨子里透着天生的桀骜和古灵精怪。

杨一新听说杨红让刘甦去坐班，心里就一阵不痛快。她找到杨红，单刀直入说出了想法：“杨姐，去12348坐班我也挺想去的，去年这个活就是让别的实习律师去的，今年怎么也该轮到我了吧？姐，您不是把我忘了吧？”杨红还真是把她给忘了，因为去年这个事不是她具体安排的，她大概码了一下人头儿，印象中就刘甦一个实习律师，没想到还有个杨一新，更没想到的是杨一新会来找她理论。

这杨一新，还是有些来头的。杨一新的亲舅舅是市检察院的检察官，父亲是公安系统的，虽说他们平时和律所没有联系，杨一新进明皓也是正常招聘，从来没动用过这层关系，可也不能轻易得罪，开律师事务所尤其讲究人和畅通，能圆过去尽量都圆过去。杨红表现出懊悔的样子，赶忙说：“哎呀，怎么把你拉下了，大刘也没跟我交代清楚，怨我了怨我了。”这个大刘是去年安排这项工作的刘湛清律师，杨红把刘湛清抬出来也是避免尴尬，“可是已经通知刘甦了，如果没通知他，我现在就可以让你去，现在安排完了再改变就不太好了，姐以后通过别的途径给你找补，你看咋样？”杨一新没接话，站在杨红面前不动，显然是不情愿。杨红又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把任务劈开，你和刘甦一人一半，他去上半月，你去下半月，咋样？”一听这话，杨一新笑了，略带歉意的说：“姐，那谢谢你了，其实不让我去，我也没啥意见，就是别人都去过，我还没这方面经验，总觉得缺点啥。姐，给您添麻烦了，我请您吃饭。”“不用不用，你去把刘甦叫来。”杨红一摆手，示意杨一新去叫人。刘甦听说到手的钱缩水了一半，虽然有点小失望，但没说什么，还和杨一新开了句玩笑：“能不能咱俩一起坐班，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接听12348热线是一个考验耐力的活，专业素养还在其次。北潭市再不济也是个省会城市，但让刘甦没想到的是广大市民竟然如此缺乏基本的法律素养。第一天坐班，他接了二十几个咨询电话，其中有五个市民问刘甦解决自己的问题托人找关系有没有用，刘甦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还有几个在电话里就发起脾气来，说律师都是吃干饭的，问了半天也不给解决问题。刘甦明知对方在胡乱泄愤，却找不出话来回应。坐了一上午班，刘甦憋了半肚子气。

回律所的路上，刘甦就在想，实习也快三个月了，除了写一写法律文书，提供一些法律咨询，还没有独自面对过当事人，如果今天上午的热线咨询是牛刀小试，那他的体会是：律师这个职业并不那么光鲜亮丽，至少不像电视剧中看到的头戴卷发、一张嘴就是“我反对”的律师那样牛叉。刘甦的脑海里随即出现了绍兴师爷的形象，精通各种掌故和律法，经常为人出谋划策，但就是不得功名，这倒是有点像现在的律师。想到绍兴师爷，刘甦禁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一场风波

刘甦已经逐渐习惯了律所的工作节奏，这里没有打卡上班，没人盯着你在不在位，因为律师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就是要经常在外面跑。所以，律所平时只有一两个值班律师，多数律师都在外面跑。

刘甦这些天都跟着高宇跑来跑去，帮高宇做开庭应诉的准备工作或者拟制法律文书，逐渐成为了一个颇有效率的文秘。这天中午，刘甦和高宇刚回到律所停下车，就隐约听见律所大楼的方向有争吵声。刘甦徐步走近办公楼，看见一个大概五六十岁的老汉正堵在办公楼自动感应门前和前台值班的服务人员大喊大叫，“把梁鑫给我叫出来，躲哪去了，还敢叫梁鑫，我看是没良心。”这老汉已经谢顶，只在头顶一圈有稀疏的头发，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背心，外衣在手里攥着，身体倒是挺健硕，肤色黝黑，胳膊上的皮肤虽然松弛，但肌肉的轮廓依然明显。

由于这老汉堵在门口，刘甦也进不了门，只好站在门外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前台服务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没见过这阵势，吓得一直在打电话找梁鑫律师，但是一直没打通。两个保安闻声赶过来围着老汉不停劝导，谁知人一多，这老汉闹得更起劲了，拔高了一个声调喊道：“打得什么官司，我儿子的命就是毁在你们手里了，今天你们不给我一个说法，休想罢了。”说完顺势一倒，躺在门口不起来了。前台服务员颤巍巍的走到老汉旁边说：“大爷，这天也不暖和，地上还凉，您起来到屋里说，我给你倒杯热水。”两个保安也随声附和，但是没人敢碰这老汉。老汉眼眉一挑，嚷嚷道：“不给个说法，我是不会起来的，你去告诉那个梁鑫，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发传单揭露你们律师不负责任、坑害人命，你们看着办。”值班服务员一看这阵势，只好给律所高管打电话，她捂着话筒说了一会儿，然后撂下电话，直接拨打了110。没到5分钟，警车就进院了，下来几个民警和老汉说了几句就三下两下将老汉推上警车带走了，这老汉真是混不吝，上车前还骂骂咧咧的让律所小心点。

刘甦的社会经验虽然不多，但这样明显的事还看得明白，这样不顾脸面上门闹的，要么是真有冤屈，要么就是讹诈。他的好奇心被激发了，梁鑫律师和这老汉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呢？

第二天上午是律所的月例会，每个月的经营情况和合伙人的想法都会在会上传达。杨红先简要说明了月度业绩情况和近期正在推进的重要案件情况，之后就是王世坚讲话了。王世坚没有提业务的事，径直说起了前一天中午的事情，“昨天中午梁鑫律师承办的刑事案件的当事人父亲来律所闹了一阵，警车也来了，现在人还在拘留所关着。大家都知道，办刑事案件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法院为被告指定辩护人，估计咱们也不会去接这个案子。咱们向来没指着通过这样的案子挣多少钱，能把案子完成好、不砸咱们的招牌就可以了。咱们这一行声誉是很重要的，尤其像咱们这样的大所，有点风吹草动就能传到同行耳朵里，律所和律所之间是这样，律师和律师之间也是这样。所以，出了情况及时澄清还是有必要的。今天趁这个机会，梁鑫你也说说，有咱们的问题，咱们想办法弥补，没有咱们的问题咱也不要背这个心理包袱。”王世坚显然是在给梁鑫澄清的机会，就看梁鑫怎么说了。

梁鑫冲王总点了一下头，以示谢意，然后扫了一眼在座的律师说道：“就像王总说的，咱们这行不爱接刑诉案子，近两年我也没接手过刑诉案子，一些新来的律师可能都不知道咱们还有刑诉的业务。我接这个案子是律所指派，要不我也不会接。这个犯罪嫌疑人之前就有前科，这次犯的是强奸罪，而且是强奸幼女。他那个父亲，就昨天来的那个老头据说年轻时也不是省油的灯。犯罪嫌疑人经济状况很差，请不起律师，法院按照诉讼规则给他指派律师进行辩护，就这样，我才接手这个案子。这次我也是真切体会到了刑诉律师的艰难。虽然这个案子犯罪事实比较清楚，但作为律师和辩护人，我毕竟要代当事人行使好应有的诉权。实事求是的说，每个环节都不顺利。先是会见当事人，看守机关就是不让见，我说这是当事人的权利，人家说一个强奸犯还什么权利，你们律师是不是什么钱都挣。代理过刑诉的律师都知道，能挣到钱吗？咱们就是在依法办事啊，可是看守机关就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说气不气人。没办法，我反映到法院，通过他们协调见的当事人，办着公家的案子还要协调会见，上哪说理去。接下来调阅案卷也是，虽然让你看了，但是就是让你不痛快，就好像我是犯罪嫌疑人的同谋。说心里话，我真是凭着对工作负责的态度才勉强把这个案子完成下来。结果呢，当事人的父亲还要过来闹，他这个父亲之前就造谣说我没挣着他们的钱，所以没有为他们尽心辩护，可事实是每一个环节，不管顺不顺利，我都尽到了做律师的职责，我对得起律师的称谓。即使这样，当事人还是来闹，我还得躲着，我实在想不出除了报警还有什么方式能够保护自己。王总，我要说的就这些，谢谢。”

刘甦上大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说律师都不爱接刑事案子，说这是现阶段的一个特殊情况。刘甦也观摩过一些刑诉案例，刑诉律师发挥的空间确实不大。在刑事诉讼领域，基本还是以审判为中心，像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动辄就我反对的剧情，在实际的刑事诉讼里是很少见的。刘甦不由得想起了呼格吉勒图的案子，记得电视里报道过呼格案沉冤昭雪的整个过程，是一个报社的记者了解案情后推动案件重审的。按理说，一个搞文字报道的记者都能看出案件的破绽，辩护律师怎么可能看不出蹊跷，而且应该会在庭审时提出来，如果提出异议仍然是那样的审判结果，律师不爱接刑诉案子也就可以想见了。离呼格案启动重审已经过去五六年了，但刑诉律师还能如梁鑫这般艰难，不免让人唏嘘。“要是我碰到刑诉案子该怎么办呢？”刘甦在心里嘀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