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人生（第十二集）饺子之殇

六零年的秋天，干旱仍在继续蔓延，旱灾加上蝗灾，凶年饥岁，广种薄收，人们靠国家救济的一点木薯干勉强维持。

村子里的树木枯萎凋谢，死气沉沉地杵在那里，只有大娘家院子里的那两棵椿树，退去绿装，叶片像蝴蝶一样飘落下来，留下少量的枝叶卷曲着发黄的边缘垂死挣扎地挂在树枝上。

秋天的太阳也没有了生命的活力，空气中夹杂着尘土，太阳象被罩上了橘红色的灯罩，照射在光秃秃的树杈上，透过树枝的缝隙洒落在干裂的大地上。

旱魔笼罩大地，干裂的田野仿佛像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清晰又深刻，无奈地哀伤着。

村子周围的水沟干枯了，变成了浅滩，村民们在沟底挖个水窑取水洗衣服。

后娘去南河沿绞水车，早晨早早出发，要到晚上很晚才能回家。

奶奶曾经悄悄告诉我，让我在大娘上工之后，带着弟弟去前院，她方便照看。

这是个周末，我扯着弟弟来前院找奶奶。这是奶奶和后娘吵架回前院后，我和弟弟第一次来找奶奶。

推开前院虚掩的大门走进前院。厨房里的门紧闭着，奶奶不在厨房。我把弟弟丟在院子里，自己走进堂屋找奶奶。

房子里静悄悄的，正当门靠后墙的大长条几上，仍然整齐的摆放着那对让我在奶奶怀抱中看到就吓得哇哇大哭的两个白色瓷蜡台子。长条几前面是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两边摆放，客厅房间里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房间里光线很暗，又很静，静得有点让人恐惧。我心中正在纳闷，人不在家，怎么舍得不锁门呢？

不对！前院里的孩子，只要听到后院里的孩子来前院，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迅速地躲起来！

几经何时，突然发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害怕见到后院里的孩子！

后院里的孩子不离开，他们有屎有尿宁愿憋着，始终都是不会出来露面的！

我正准备离开，这时伯父房间里“哗啦”一声，传来金属的碰撞声。

我走过去，掀开蓝底白花的粗布门帘，借着掀开帘子的瞬间透过去的光亮，看到伯父身着白褂黑裤，正蹲在房间门帘子以里的地方，用手扒着数银元。

我突然掀开门帘，让伯父猝不及防，大吃一惊，慌忙站起上前迈了一步，用身体遮挡住了银元箱子。

房间里虽然很暗，但在我掀开帘子的一刹那，借着透过去的光亮，伯父房间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靠后墙放着一张朱红色大床，床东头靠山墙放着一个黑色的大柜子，床上中间放着一个红色大板箱，都敞着口。

前墙的窗子下，东西并排整齐摆放着三口大缸，靠房间门口处仍旧放着一个用荆条编成的大囤。床西头南北还摆放着两口大缸，都用盖子盖着。这既是伯父的栖息之地，又是仓库重地！

房间里装银元的箱子比较小，长约三十五公分，宽约二十多公分，高约十分的样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白花花满堂堂的银元，中间两排有点松动。

黑红色的银元箱子，衬托着白花花的银元，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我无声无息地走来，让伯父猝不及防，伯父急慌忙弯腰，双手一并，手心朝外：“去去去！”把我推出了堂屋的门外。

这是伯父的习惯，无论谁，也不论大人小孩，只要在他家门口玩耍，只要伯父在家，就赶快跑出来，弓背撅屁股，伸开双手朝外推，嘴里喊着：“去去去，别处玩！”然后大门“咣当”一声关上。

我被伯父推出门外，西间房子里才传来堂姐和堂哥玩耍的动静。

伯父把我推出房门，进屋把银元箱子用黑色的厚厚的油布层层包好，他把银元箱子搬到院子里厨房门口右边的椿树下，放在提前挖好的土坑里，然后封土，用脚踩实。

以后，伯父每年都要扒开检查一下银元看是否受潮，顺便再给椿树封封根。

这是爷爷的财产，全部被伯父骗到自己手里，在三年自然灾害度日如年到处饿殍的岁月里，他们一家饱食终日！

爷爷临终前留下遗言，嘱咐伯父道：“东西就算是都让我吃了我花了！我们死了，你不要让梅家爹管了，给我们买个小赖活（棺材）埋了就行了！另外，你再给梅家爹拿一百五十块钱！”

结果，伯父分文没给，还对外宣扬：“他不养活老哩，还要我再给他一百五十块钱！”

父亲听了爷爷临终前的遗言，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知其中原委！

只有我知道，爷爷说的那一百五十块钱是银元，而不是钞票！

伯父名利双收，父亲里外不是人！

伯父，国家干部，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太龌龊了！

伯父埋好银元，这时，大娘挑水进了厨房，大娘经常装病不出工，今天又要改善生活嘛，大娘没出工。

大娘面无表情，对我们视而不见。奶奶抱着两岁的堂妹小米紧随其后也从外面进了院子。

她把小米送进堂屋西间和哥哥姐姐在一起玩，然后看看我，没有说话走进厨房。

我扯着弟弟跟在奶奶后面。不多时，爷爷也从外面回来。星期天，他们要改善生活，一家人全在。

爷爷买了二斤猪肉用手提着回来交给奶奶垛馅包饺子。然后转身从我们身边经过，没有看我们一眼，回堂屋教他的孙子孙女识字。

大娘走到锅台后面，一眼瞅见碗台子上放着的半筐喧腾腾的馍馍，白卷子，花卷子，杂粮卷子，还没有藏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我们姐弟俩，趁我们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馍筐藏在碗橱里！

她的脸色依然是不悦的，阴郁的，漠然的！她的眉毛拧到一起，嘴巴紧闭着，头往下低着看人，眼睛里迸发出来的一道道刀剑一般锋利的寒光，脖子上清晰的显出几圈细线来！

奶奶在垛馅子，大葱猪肉粉条馅，大娘在，奶奶不敢和我们说话，一脸无奈！

人生总是有太多的无奈，生活总是有太多的无情，遗憾总是似雾附帆，带几分悲凉，带几分苦涩，带几分惆怅！

奶奶从后院，不请自来，寄人篱下的滋味，让她处处如履薄冰，做事小心翼翼，谨小慎微！为了混口饭吃，安享晚年，她将勤补拙，尽心竭力！

我和弟弟站在锅灶前柴火堆的案板边上。弟弟很乖巧，只看，不说话，不哭，不闹，他的小黑手抓着自己的蓝色粗布夹袄的衣襟角，塞在嘴里不停地嚼着吮吸着。

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娘擀面皮、奶奶包饺子，直到把饺子全部包好。

奶奶的饺子包的很漂亮，鼓鼓的，象不满的月牙，顺着圆圆的用高粱杆子纳成的锅盖，一圈一圈整齐地摆成了一个个圆圈，整整包了两锅盖。

她们家从来都是奶奶烧火的，今天例外。饺子包好之后，大娘迅速提前坐在锅灶前点火烧锅，让奶奶在锅台后面下饺子。

大娘很精明，心眼多，她让奶奶来盛饭充当恶人！

前院，堂屋大人小孩五口人，包括厨房里，一上午没有任何声音，出奇的静，静的鸦雀无声！这就是和后院天差地别的地方！

前院无论什么时候，大人小孩，都是小声悄悄地在喉咙眼里呢喃细语，声若蚊蝇，这叫闷声发大财！

后院则截然不同，天天鸡飞狗跳，锣鼓喧天，震耳欲聋，后娘进家就咆哮，财神爷都被她吓跑了！

大娘去烧火，我们姐弟俩很有眼色，退到了一边，离大娘远点！

本来应该带着弟弟离开的，但想到，弟弟从出生到现在一岁多了，都是啃的小黑馍，别说吃肉了，连白面馍馍都没有见过，爷爷买回来的肉，我们为什么不能吃？

不多时，饺子煮熟了，满屋子里浓香四溢，大肉的味道，香气扑鼻，让人垂涎欲滴！

大娘不说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饺子熟了，慌忙起身去碗台拿碗。

锅台后面的空间很狭窄，奶奶在锅台后边站着，大娘吃的很胖，三年的自然灾害，饿殍遍野，倒是把大娘养得肥肥胖胖，她硬是从奶奶身后把自己塞了进去，奶奶把自己的身子贴在锅台上，尽量给大娘腾出空间来。

大哥弯腰拿出一摞碗，数出来七个碗递给了奶奶，剩余的又塞进了碗橱里！

奶奶把碗一个个摆在风箱上面的砖头上，摆成两排。

大娘是在她暗示奶奶，没有我们姐弟俩的份！让奶奶把饺子分别盛在七个碗里！

奶奶看看她，迟疑片刻，开始按大娘拿的碗进行盛饭！

不得不佩服，她们配合得很默契，虽然都没有说话，大娘的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奶奶心知肚明！

弟弟往锅前靠靠，眼巴巴的看着奶奶盛饺子，馋涎欲滴！嘴里不停地吮吸着嚼衣襟子流下来的口水往肚子不停地吞咽着！

奶奶依次把其它的六个大碗盛满，最后一个木碗是小米的，奶奶把锅里的十个饺子用捞罩子捞出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把饺子用凉水过了一下，然后放在木碗里（大娘家三个孩子，小米最小，两岁了，比弟弟大一岁）。

大娘端着自己的一碗水饺，另一只手接过奶奶手里小米的木碗，走了出去。

她走到堂屋门口低声说了句：“吃饭了！”然后，拽着小米坐院子里里的一角。

爷爷来到灶屋没有抬头，从风箱上端了一碗饺子走了出去。接着，伯父扯着堂姐、堂哥，出现在厨房里分别端着水饺出去了！

风箱上仅剩奶奶的一碗水饺，奶奶看看我们俩，犹豫不决，愣了许久，最后，拿着筷子端着水饺也出去了，把我们姐弟俩扔在厨房里！

那种屈辱，那种尴尬，那种狼狈，那种窘态，那种被人歧视的眼神，终身难忘！！

这就是他们家的人性！在外面把自己包装成梁上君子，其实蛇蝎心肠！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是那么的心安理得！

一岁的弟弟一边嚼着自己的衣襟，一边抬头用乞讨的眼光看着我。我拉着弟弟出了厨房。

院子里，奶奶靠厨房门口左边坐在地上，爷爷坐在大门口北边门后，和奶奶面对面。

伯父和大娘带着他们的孩子坐在院子中间，鸦雀无声地闷头吃着饺子，神情冷漠又酷，漠视我们的存在！

很明显，爷爷奶奶和他们是两个阵营。他们端着碗，却没有吃，手里的筷子无趣的在碗里不停地翻动着饺子，神情木讷，略显无可奈何的样子！

爷爷和奶奶，不时地用眼睛瞄着伯父和大娘，伯父和大娘低头往嘴里塞着饺子，脸色阴沉，对爷爷奶奶投去征求的目光佯装不知！

弟弟不想走，我强拉着弟弟走出大门，尽管弟弟两眼死死盯着爷爷碗不愿离开。

刚刚一岁零三个月的弟弟，在伯父的厨房里站了一上午，竟连个饺子都没有吃到！有多深的仇？多深的恨啊！是个人都做不出来这事啊！

后娘的嘴又毒，罪不可赦！伯父大娘的心毒，堪比毒蛇，胜似毒蛇！比狼更狠！心冷如铁！做的够绝！没有人性，残忍无比！

二奶奶告诉我：“恁爷，恁奶奶死了，你一声都不要哭！”

姑奶奶告诉后娘：“恁爹恁娘老了，你什么都不要管！”

可关键问题并不在爷爷奶奶身上啊！爷爷奶奶分明是被伯父挟持架空了！

伯父和大娘的贪婪、自私、吝啬、冷酷，瘠人肥已，令人不齿！

伯父的绰号“铁毛老公鸡”，他把爷爷的财产骗到自己手里，据为已有，认为别人不知道？别人只是不说、不争而已！

即便如此，我没有恨他们，我一生最大的敌人——是后娘！

我拽着弟弟回到后院，弟弟眼里噙着眼泪，却没有哭出声来！

拽出弟弟嘴里的衣襟角，才发现弟弟把自己的衣襟角嚼吃了一块！

我从锅里端出后娘给我们留下的午餐——几片煮熟了的木薯干，无奈地吃着，泪水在眼里打转……！

童年——饥饿——饺子之殇，刻骨铭心！每每唤醒记忆，情绪失控，游离在崩溃的边缘……

（原创，纪实连载，揭露人性阴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