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凌晨的香港深水埗，听露宿者讲曾经的传奇故事直到天亮

三年前我曾在广州参加过一人一故事剧场。被当时的观众讲故事的氛围、演员精彩的即兴表演以及绝妙的即兴伴奏和作词作曲给深深地震撼和折服了。深入了解才知道剧团借鉴了很多香港经验。

没想到再看一人一故事剧场，已经是三年后了。而这一次，就是在香港。

什么是一人一故事剧场？这是一种即兴的演员和观众互动的剧场形式。演出没有事先的剧本，通过来自现场观众口述的亲身经验，自愿分享自己心情和故事。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演员和乐师立即运用相对简单但有系统的表演形式，将故事呈现出来。并把演出回送给说故事的人和所有观众。

回想在广州参与一人一故事剧场的人，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基本都是思想新潮前卫的年轻人。故事有的沉重、充满创伤，有的是恋爱等生活各方面的有趣经历，演员的表演呈现会引得全场大笑。但不同的是，我在香港看的这场剧，可能由于扎根社区的关系，观众各个年龄阶段各个层次都有，有很多老人。演员同样年龄阶段更多样化。

剧场海报

每次的剧场可以设定主题也可以没有主题。而这一次的剧场无论是主题还是演出地点，都是深水埗——这个内在肌理太丰富、也非常“平民香港”的社区。

剧场比较小，观众席和舞台离得很近。我们一进场，演员们就特别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看得出来有的观众已经和他们相熟。演员们都赤着脚，统一穿着黑色印有他们剧团logo的T恤，分发深水埗的小地图以及纸和笔给大家填。

在乐师的吉他和电子琴的伴奏下，6、7个演员对深水埗不同的区域进行了自己的演绎来开场warm-up。之后，剧场就正式开始和观众互动了。

入场时

扎着小辫的中年男主持问大家：“有人是在深水埗长大的吗？在深水埗生活是什么感觉？”一位叫做“皮蛋”的有视力障碍的老人第一个回答：“感觉就是穷。”主持人来到他身边：“穷是什么心情？”老人回答得很可爱：“有开心有不开心。有钱人需要请保镖保护自己，很不自由。但穷人就很自由。”这是一个很简短的心情回答。

演员们即兴地进行了穷人、有钱人的简短演绎。ending的时候有的演员躺在地上，有的保持张牙舞爪的造型。由于老人看不见，主持人让老人身旁的人引导着他来台上摸一下演员们。老人开心地说：“哇！原来还可以摸。”主持人立马打趣：“但不要乱摸！”于是老人被引导着把pose各异的演员们都摸了一遍。

不大的观众席里面第一排，还有一位无法控制自己行为和情绪的行为障碍小孩。从一开始就时不时会听到他的叫声，在听到主持人的问题后，他又开心得尖叫。于是演员们也跟着他一起尖叫大喊。

这就是一人一故事剧场，每一个个体都能得到尊重和包容。怪不得主持人说：“在这里，大家可以讲自己的秘密！”

剧场前面的部分都是一些简短的观众回答以及演员对应的呈现。随后，主持人会邀请观众上台讲述他们的long story。由于时间有限，只有4个观众上去讲述了自己和深水埗有关的故事。

有一个中年男子分享了自己临危受命、顶替朋友带着全是韩国人的旅行团在深水埗游览的经历。而他不会英文，只能用关键词去讲述社区发生的故事和地点。正式开团之前，他自己亲自去走遍那些社区和小铺才了解到社区变迁、人情味不再的故事。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两个讲述者。其中一个是一位白发零星但梳着颇前卫的武士头、身材壮硕、手臂满是纹身的男子。他年轻的时候在深水埗的餐厅工作，下班通常是凌晨3、4点。由此他见证了无数个深水埗的深夜。

有一天他下班，在路边碰到一个老婆婆叫住了他：“靓仔靓仔！可否帮下我。”他被吓到了，一问才知道老人想让他帮忙设置手机。老人刚拥有一台手机，可是总是听不到手机响，检查了一下原来是设置了静音。

又有一天，深夜下班他在美荷楼现址附近被叫住，是一个坐轮椅的老人：“年轻人，可以帮我去对面买瓶水吗？”老人是从附近的安老院跑出来的，说是出来喘口气。但安老院设置了门禁，也不知道老人是如何半夜单独出来的。他帮老人买了水问需不需要推他上山回安老院。老人说不需要，就静静地一个人在路边喝水。

此外他说在早上5、6点的时候，在深水埗遇到最多的，就是露宿者，也就是无家者。而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呢？他说：“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听他们讲古（讲故事）。”他经常充当倾听者的角色，有一次听一个女性露宿者讲她年轻时候的传奇故事直到天亮才回家。

也正是因为和深水埗有太多的渊源，他甚至连结婚时的婚纱照，也是在深夜的深水埗拍的。他兴奋地说：“白天的时候深水埗街上都很多人，但是凌晨的深水埗完全没人，好靓！我们去了没有人的街市拍照，唐楼也任你上去拍，真的好浪漫！也都推荐大家凌晨去深水埗拍婚纱照！”

演员们就由讲述者指定一个人演他自己。其他演员则相互配合、默契地利用场上的凳子和五颜六色的布条将当时的场景用他们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呈现出来。乐手也根据场景变换弹奏不同风格的配乐，有的诡异、有的轻松有的开心。最后动作定格在一对披着婚纱的新人的演员上。

演毕，观众为这个故事和演出很用力地鼓掌。

随着剧场接近尾声，剩下最后一个讲述的名额时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奶奶很积极地举了手。“哒哒哒”地跑向了舞台。她说，刚刚大家分享的都是70年代的深水埗，但是她想分享40年代的深水埗。

她讲到她那时很小，刚跟着妈妈由大陆来到香港落脚，就在现在的网红文艺大南街以及北河街附近。她说那个时候相对现在来说非常苦，但是因为人人都是那样生活，所以反而又不觉苦。

她提到，现在一打开水龙头就有自来水非常方便。但在当时，由于香港水资源有限，政府实行水制政策，只在特定时间供水。一到供水期，所有楼宇各层水喉同时开启。但是住在较高层住户由于水压不够抽不上水，所以经常能听到楼上的人向下大喊：“楼下关水喉！”而当时住在三楼的她最喜欢承担这个大喊的“工作”，觉得好玩。

尽管搬离深水埗很多年，深水埗也变了非常多。但是每次回到社区她总能想起一直为她遮风挡雨、已经过世的母亲。她现在已经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她会在很多分享上讲述她和母亲的故事。这是她纪念母亲的方式，也是回赠给深水埗这个社区的一份“礼物”。

老奶奶看完演员们的表演觉得很感动。我也注意到坐在我前一排的老人全程很共情地用力点头，也见到我身旁的人在暗中偷偷抹眼泪。结束之后，很多观众都会和讲述者或者演员私下交流。尤其是老奶奶，好几个老人都围上来讲他们年代的故事：“那时候上厕所都好难啊……”

这不禁让我思考：香港的老人还能参与各种各样形式的社区活动去分享、讲述自己的经历，有团体的参与和联结感。而我生活在乡村的爷爷奶奶，却很难有这样的活动参与。

老人们的故事和讲述也总是被后辈们忽视。在内地的剧场也多只是年轻人会参与的“新鲜玩意”，与其他年龄层割裂……总而言之，一人一故事剧场的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这种真诚和包容的氛围。我也希望下次能参加没有主题的剧场，听更多人的故事，或者自己上台去当那个分享者。

温馨提示：剧场一般全程粤语进行，因为即兴原因，也没有字幕。

（本文作者：Kay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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