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温泉镇的地热资源十分丰富,地上随便打一眼井,热气腾腾的温泉水便喷涌而出。水温五六十度,水质优良,据说富含多种矿物质,长期沐浴,能起到通络活血、护肤健体等功效。镇上交通还算便利,距离市区只有十几公里。去年下半年,经镇政府规划,决定将镇区进行改造,建成一个度假庄园。改造工程规模巨大,经过公开招标,市第二建筑公司承担了这项工程。 周筠是建筑公司的文职人员,今年年初她被调往温泉镇,主要负责工程监督、账目结算等工作。 一线工人风餐露宿,生活十分艰苦。周筠白天工作,晚上就住在工地上一所石棉瓦搭成的简易房里。周围都是些粗犷汉子,每晚喝酒赌博,吆喝声、划拳声、叫骂声,声声入耳;时不时还可以听到有人在她墙角撒尿。周筠坐惯了办公室,况且又是个未婚女性,才来这里三天,便实在无法忍耐了。 工地上有个包工头,名叫曾大伟,他是本地人士;他的施工队承建一部分简单的基建工程,周筠便是这支施工队的直接上司。 曾大伟察觉了周筠的不便,这天下工后向她介绍说:“我妻子家距离工地不远,房子挺宽绰,她家人口也不多,不如晚上你在那里住宿?——放心,有我在,不收你房钱!” 周筠迫不及待答应了,没等吃晚饭,便坐上了曾大伟的摩托车,两人向镇中心行去。路上曾大伟向她介绍:他妻子名叫方文怡,是一名教师。方文怡家中人丁稀少,去年她父亲又亡故了,诺大一处宅院,显得空荡荡的! 在街上,曾大伟忽然停了车,周筠发现从邮局门口走来一个女人,步姿袅娜,未语先笑,向这边打招呼:“姐夫,今天下工怎么这么早啊?” 曾大伟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要不要我捎你回去?” 那女人指指邮局,满脸欢意,说:“我老公又发表文章了,我来取稿费。——过几天让他给你请客!” 曾大伟没有吱声。三人同乘一辆摩托车,那女人坐在后面,路上车子颠簸,她不由抱紧了周筠的后腰。曾大伟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皱着眉头提醒那女人:“小心,别挤得太紧,开车不方便!” 那女人穿一身牛仔装,蜂腰削肩,个头高挑,还有一副姣好的面庞。周筠心里赞叹:“这是一块做模特的好料!”她这里正赞叹不已,便听见那女人说:“这位姐姐长得好漂亮!” 这当然是称赞周筠的。周筠不由又感到好笑,嘴上说:“哪里哪里!”心里却说:“彼此彼此!” 彼此都有了好感,短短一段路程,两人便认识了。原来这女人名叫方文冰,是曾大伟的妻妹。她和周筠同岁,生日晚几个月。 宅院果然挺大,北面是一幢两层的楼房,对面还有一排房屋。院落两边爬满了葡萄藤,冬日枯萎,多少显得有点荒芜。 方文怡还没有放学,曾大伟将周筠安排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然后便要去学校接妻子,临走时还说:“在这里别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里!” 曾大伟走后不久,方文冰来到了二楼,手里拿着一摞杂志,笑着说;“镇上没什么娱乐场所,晚上你一定会觉得很闷,我给你找了几本杂志,没事躺在床上读一读,就当消磨时间!” 周筠正想:这里人实在是太好客了!便又听方文冰说:“这几本杂志上都有我老公发表的文章,你留意读一读,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嘴上谦虚,脸上却忍不住炫耀的神气。 周筠心里觉得好笑,等把杂志拿起看一看,便有点笑不出来了。这些杂志都是省级国家级的著名期刊,一个小镇的作者能在这上面发表文章,堪称是了不起了。 周筠一边道谢,一边笑着说:“难怪你刚才去邮局领稿费——了不起,发表了这么多,你老公一定挺能赚钱!”说完这些周筠便后悔了,心里一个劲在抽自己的嘴巴:我怎么这么粗鄙,一上来就提到了钱! 方文冰并不介意,又说:“我老公懒得很,晚上写完稿子,白天要睡一整天,无论做什么都让别人代劳,你瞧——”她指着窗外楼下,南边一个房间里亮着灯,“或许他现在刚刚醒来,正躺在床上愣神!” 看来她很爱她老公,说这些话时,一副陶醉的样子,仿佛周身都被幸福所包围。 临走时方文冰又强调说:“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去找我;我们就住在南边的屋子里!” 方文冰走后,周筠翻开了杂志,忽然想起:刚才忘了问她丈夫的名字了;这么多文章,哪一篇才是她丈夫写的?又翻看了几页,发现上面一个作者的名字用红笔作了标注,另一本杂志上也有,都叫做葛多。 傍晚,曾大伟带着妻子方文怡回来了。周筠听到声音,连忙迎了出去,在楼梯间里,却听到曾大伟妻子抱怨的声音。 “你怎么让她住在这里,多不方便,况且你也知道家里的情况!” “轻声点,祖宗!”曾大伟生怕被人听到,“一来她是我的顶头上司,二来她一个姑娘家,晚上却住在工地上的男人堆里,那才叫不方便哩!” 周筠知道他们是在议论自己,故意加重了脚步,向楼下走去。未等自己开口,那方文怡便满脸堆欢地迎了上来,说道:“农村条件不好,你住这里委屈了;千万不要见外,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这方文怡三十出头,虽说也有一股子风韵,但是比起她妹妹来,要逊色得多。 饭后不到七点,天色便已全暗。周筠毫无倦意,便靠在床头,翻看方文冰留在这里的杂志。她丈夫葛多发表在这上面的文章有小说也有散文,周筠一篇一篇阅读,渐渐被文章内容所吸引;虽然她并不具备评论家的鉴赏力,但也能看得出,作者葛多是个颇富才华的人。 读到一半,忽然停了电。现在还不到九点,周筠有晚睡的习惯,况且床铺还没有整理妥当,房间里忽然漆黑一片,不免烦躁起来。 她的窗口正对着南边的房屋,那边窗口透着光亮,光线橘黄,应该是蜡烛的亮光。 周筠用手机做照明,下了楼,来到对面房门前。她轻轻叫门:“文冰,你休息了吗?我来借支蜡烛!” 喊到第二声,门才被打开,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披着一件大衣,看不清楚面孔,光线是从内室传出的。周筠心想:这人一定就是方文冰的丈夫。她又重复了一遍来意,然后作出自我介绍,刚说了一半,就被对方打断了。 “哦,我知道,方文冰已经告诉我了。——希望你在这里住得惯。——瞧,乡下就是这样,说停电就停电,还好我把文章在电脑里存了盘,不然就又作废了!——对了,您刚才说什么来着?要借蜡烛是吗?” 他说话时语速很快,但却字正腔圆,并且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周筠听着很悦耳。 “要不然我就睡下了,刚才正在读您的文章,写得实在好,舍不得丢下,想点上蜡烛继续读!”这番奉承恰到好处,果然对方呵呵笑了起来。 “哪里哪里,都是劣作,发表出去,便是让人取笑的,那里称得上一个好字!”他整整大衣,又说:“这样吧,外面冷,你先回去,待会儿我让方文冰把蜡烛给你送去!——对了,晚上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我一般都通宵不睡!” 最后一句话容易引起歧义,周筠微笑着,转头离开了。路上听葛多在屋里大喊:“文冰,睡着了没?——找到蜡烛,给人送去!” 来送蜡烛的人却是葛多,他站在周筠门口,说道:“方文冰已经睡下了,只好我给你送来!” 周筠连忙道谢。 “不客气,不客气。”葛多寒暄着,忽然又这样问:“你还没有结婚吧?” 两个人始终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对待一位单身女性,这葛多显得颇有教养。周筠点点头,然后又意识到,黑暗中对方看不见自己点头,不由为自己的行为觉得好笑。于是回答道:“还没,工作忙,顾不上!” “果然有职业女性的风范!”他善意地调侃着,“单身挺好,我鼓励你保持下去!” “我倒是挺想结婚,夫唱妇随的,多好!——比如你和文冰,郎才女貌,谁不羡慕!”这次周筠说的倒是真心话。 “谁,你是说方文冰?”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哼哼,你搞错了,我们没有结婚,她不是我老婆!” 这话让周筠觉得非常奇怪,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便客气了一句:“不如您进来坐会儿?”点上蜡烛,回头再看,葛多已经离开了。 过了不久,南边房屋里忽然传出葛多的呵斥声:“刚才叫你你象个死人,现在怎么又起来了?——你对着镜子照个什么劲儿啊,瞧瞧你那样儿,整天还涂脂抹粉,浪给谁看啊!——我是在受够你了,受够你这个家庭了!”接着,忽然咣当一声,显然是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半晌又听见方文冰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这边周筠惶恐不安,心想:这对夫妻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愿他们这次吵架,别是我引起的! 二 次日一早,方文冰便敲开了她的房门。周筠见她双眼肿得跟桃似的,依旧含着点点泪花,便主动问她:“你怎么了,文冰?” 方文冰低头抽噎起来,几乎声噎喉堵。周筠吓了一跳,连忙安慰她。方文冰这才抬起头,这样问道:“周筠姐,你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挽回一个男人的心?” 周筠虽然猜到了一些原由,但是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忽然又发现她手背上有伤口,微微渗出鲜血,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事没事,”方文冰连忙把手陇进袖子里,“他不是故意的,昨晚他不是故意要打破镜子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显然她这是替丈夫遮掩。此时方文冰看上去楚楚可怜,周筠心想:“那个葛多看上去是个斯文人,怎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呢?”于是半开玩笑说道:“就算一个男人是一付铁石心肠,有你这样的如花美眷,恐怕也会被融化了!”——刚说完便后悔了,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轻浮。 果然方文冰冷笑了几声,说道:“是啊,在别人看来,我是个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可是在我丈夫的眼里,我简直什么都不是!”这时她又开始低头垂泪,半晌才又说道:“我们结婚已经两年,别的夫妇都是夫唱妇随、出入成双的,而我们却不是这样。——他是个作家,作息方式与别人不同,白天他要补充睡眠,晚上工作的时候又不容别人打扰;虽然我们同处一室,互相之间却很少交流,有时候,甚至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所谓咫尺天涯,用来形容我们,最恰当不过了!——你知道吗,周筠姐,他近来甚至、甚至都不愿跟我同房了!” 从这一番倾诉中,周筠感觉到这对夫妻之间确实出了问题,于是说:“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们婚前是不是缺乏感情基础?” “不是这样,婚前是他追求我的!”方文冰说,“他是个城市人,老家在北方。两年来他不断地发表文章,名气也有了,钱也挣了,而我一个农村妇女,双方差距越来越大;周筠姐,你说这是不是导致我们感情不和的原因?” 周筠无话可说,心里发笑: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如何晓得? 工头曾大伟来到了方家宅院,他和妻子并不住在这里。曾大伟带来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满脸堆笑,向周筠说:“屋里没有电视,电脑借给你玩几天,晚上也好有个消遣。——电脑是我刚买的,还接通了无线上网功能!” 周筠喜出望外,忙不迭表示感谢。 他妻子方文怡也来到了楼上,见到方文冰也在这里,立即满脸晦气,简直不拿正眼瞧她妹妹。 周筠坐上曾大伟的摩托车,正要往工地上去,方文冰追了上来,弱弱地说:“姐夫,我和葛多闹别扭了,今天晚上我想去你们家里借宿一晚——” 话还没说完,就见曾大伟皱着眉头打断了她,“好了好了,随便你!——我这里忙,没工夫听你说。”说完,发动摩托车,向前驶去。 周筠回头看见方文冰可怜兮兮地站在哪儿,不由心想:“看上去曾大伟夫妇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妹妹!” 下午下班比较早,周筠来到曾大伟所负责的工地上,自从她来到温泉镇,受到了曾大伟的颇多照顾,她想趁此机会请他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不料工友告诉她:曾大伟一下班便走了;并且还托人留言给她:如果不习惯工地上的伙食,晚上可以去他家吃一顿粗茶淡饭,若不嫌弃,就打个电话给他。周筠不由好笑,心想:这人实在太客气了! 临走时出于好奇,她向工友打听了方文冰一家的情况。工友告诉她:方文冰的身世很坎坷,刚一出生便被送给了别人抚养,一直到成年以后,方才回到方家。刚回来时,她父亲甚至都不愿接纳她,后来她父亲便过世了。据说他的死与方文冰的回归有莫大的关系;为此姐姐方文怡一直心存芥蒂,人前人后都很忌讳同别人谈起这个妹妹。 周筠不愿去麻烦曾大伟夫妇,便打去电话说:是在很感激,但是已经吃过晚饭了。回头径直来到方家宅院。 温泉镇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温泉水井,因此家家户户都有浴室;镇区排水系统完备,就象城市里一样,马桶或便池也都安置在浴室内。 周筠在路上便赶到内急,一进门便奔往浴室。刚在马桶上蹲下,便觉得情况不对劲——内侧是一个浴盆,用布帘遮掩,外面有一个衣架,衣架上赫然挂着一件军大衣;这时,周筠分明又听见了浴盆内哗哗的水声。——惊吓之余,周筠已经羞得面红耳赤,而后由羞转怒,心想:这人洗澡怎么不锁门? 终于完事,来到门外,忽然听到里面一个声音,果然是葛多:“姐夫是你吗?——你要是洗澡的话,等我一会儿!——门上的锁坏了,真是不方便!” 这葛多未必是把她错当成了曾大伟,而是用这话来遮掩刚才那羞人之事,周筠自然明白,但是无论如何心里都比刚才要好过一点。——她那里还敢说话,连忙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里。 过了一会儿,听见院里丁丁当当一阵一阵响声,不久,听见葛多在楼下喊:“周小姐,望了告诉你,南屋有个浴室,天然优质的温泉水,你不享受一下,实在有点可惜!” 他的语气轻松,显然仍是在试图消除刚才的尴尬。 周筠赧笑不已,回答道:“我知道了,谢谢!” 不久他又说:“我看见你屋里有台笔记本,你的QQ聊天号码是多少?” 周筠不明白他怎么问起了这个,便未作隐瞒,把聊天号码告诉了他。同时又问:“怎么没见到方文冰,她没在家吗?” 他的语气很不耐烦:“不知道,或许是去她姐姐家去了。——她去哪里,从来不通知我!” 如果方文冰不在家,她和葛多孤男寡女在这宅院里,有颇多不便,于是周筠连忙问:“今晚她回来吗?”半晌不听见他回答,来到窗前,看见他已经向屋里走去,声音这才传来:“但愿她别再回来了,生活中有她,实在很烦人!” 周筠心里疑惑不解:“方文冰那样的一个美人儿,怎么人人都对她这么厌烦呢,她究竟有什么问题?” 下楼来到浴室,她发现门上的锁已经被修好了,并且浴盆外放着一应俱全的洗浴用品。——刚才那丁丁当当的声音,原来是葛多在修锁;周筠心想,这个男人实在是心细如发。 晚上在房间里,周筠打开笔记本,登陆聊天室,果然便发现葛多发来了交友请求,——可见楼下南屋也有一台电脑。两人在网上聊了一会儿,周筠发现这葛多不仅风趣幽默,而且还颇具由艺术家的风范。 他向她发来信息:“不如我们语音聊天吧,我唱歌给你听!” 周筠犹豫了一下,做出了肯定的答复。本来以为他会在网上发来语音聊天请求,不料等了一会儿,他却下了线。周筠正感到奇怪,忽然便听到从楼下传来一阵歌声。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宏亮而富有沧桑感,随同窗口那橘黄的光线,穿透了夜空。 周筠觉得好笑,心里不停地在问:嘿,我这是在跟人谈情说爱吗? 三 次日醒来,已经八点半。周筠连忙起床,下了楼,发现厨房里的门开着,里面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文冰。她的举止很奇怪,炉子上放着一口锅,里面的水已经烧开,热气蒸腾,她却不理不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炉膛里的火,仿佛打算一直这样愣神下去。 周筠上去打招呼:“文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文冰若无所闻,依旧呆若木鸡。周筠以为她没有听见,提高了嗓门,仍没有见她做出任何反应;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她开口了,嗓音沙哑:“我能留住他的人,但留不住他的心,他迟早都是要离开我的,是这样吗?” 周筠能猜出他的意思,但是不知如何回答,装作没听见,径直走开了。 大约11点钟,工头曾大伟来向周筠告早退,问起原因,曾大伟说:“刚才文怡打来电话,说文冰出事住了院,让我赶快去一趟。” 周筠吃了一惊,急切问道:“她出了什么事,严重不严重?” 曾大伟已经跨上了摩托车,“她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等他发动引擎,周筠又在后面追着喊:“告诉我那家医院的地址,下班后我就去看望她!” 偏偏今天工地上发生了一点小事故,收工特别晚,直到下午一点,周筠才得以抽出时间;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在街上叫了一辆三轮摩托,往镇上卫生院赶去。 方文冰在病床上躺着,看上去并无大碍,周筠这才放了心。曾大伟在病房里伴护,方文怡却始终在外面的走廊上,仿佛压根就不愿同自己的妹妹共处一室。 方文冰在昏睡中,周筠轻声向曾大伟询问了情况。原来,今天上午方文怡回到家,发现厨房门窗紧闭,打开房门,煤气扑面而来;只见方文冰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好在中毒较浅,来到医院,打了几支点滴,便康复了。 听完后,周筠不由产生出一个疑惑,但是又不便问起,反而是曾大伟主动做了解答,他苦笑着说:“也不知这是一起意外事件,还是她企图要自杀;刚才我问她,她只是一个劲摇头,不做任何解释!” 这时,方文冰醒来了,她见到周筠也在病房里,眼中忽然闪出一丝异样的色彩。她对曾大伟说:“姐夫,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想要同周筠姐单独聊一会儿!” 曾大伟出去了,方文冰盯着周筠的脸,目光奇特,却久久不说话。周筠只好问候道:“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方文冰并不回答,拉起周筠的手,握在掌心,像是在摸一件古玩,她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气质,但凡男人见了,都会心动的;是不是这样,周筠姐?” 这让周筠怎么回答?她岔开了话题:“葛多呢,你丈夫怎么不来医院陪你?” 方文冰立即变了脸色,把头扭向床内侧,哀伤地说道:“他恨我,他恨我们全家!” “他恨你?”周筠觉得奇怪,“此话从何说起?你们夫妻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把方文冰身体扶正,发觉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拼命摇着头,情绪有点失控,说出的话越来越奇怪:“周筠姐,你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好吗?我离不开他,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求你了……” 这些话莫名其妙,周筠都不知如何解劝。 出了病房,周筠私下里对曾大伟说:“文冰和她丈夫之间究竟怎么了?听她刚才的话,好像怀疑我和她丈夫之间有什么——”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因为接下来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曾大伟没有搭腔,只是抽着烟,望着楼下。周筠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了?”于是只好主动说:“既然如此,继续在方文冰家里住下去,就多有不便了,我看我还是搬回工地上吧!” 曾大伟很快便答应了。他扔掉烟头,语气中甚至按捺不住喜悦,说:“那只好这样了!——你在文冰家中的行李,今天下午我会帮你送到工地上!” 他这话简直就是在下逐客令,周筠有点丧气,却又无可奈何。同时心里想:“看来,这一家人确实有着什么不欲让外人知道、又难以启齿的隐秘!” 由于是隆冬季节,刚吃过晚饭,工地上便被夜幕所笼罩。周筠回到了原先的那个简易棚里,墙壁透风,冷得要命,床铺生硬,硌得难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里暗叹自己命苦。 大约八点多,外面忽然有人叫门:“周小姐,周筠,你在里面吗?” 她听得很清楚,那是葛多的声音。这里人都操一口本地方言,葛多的普通话显得与众不同。她既感到吃惊,又感到疑惑,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 “是你吗,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周筠并没有给他开门,毕竟是孤男寡女,况且是夜里。 “下午你从家里搬出来,也不打个招呼;我放心不下,来这里看看你!”他的语气很自然,像是对着一个老朋友说的。 “莫非他真的对我产生了好感?”周筠这样想,不由觉得好笑。她想了想说道:“下午你老婆进了医院,你也不去看她,这时候怎么想起了一个外人?” “哼哼,医院里自有人照顾她,哪里用得到我!——哼哼!”他的冷笑比现在的天气都寒冷,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默。 “现在谁在医院里照顾她?”周筠问。好久没听见动静,于是从里面敲门,一边又说:“喂,喂,你还在吗?” “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关于方文冰的秘密,也是她这个家庭里的一个丑闻,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周筠犹豫着没有回答,又听葛多说:“如果你方便的话,现在就穿上外套,工地向南有个小石桥,我在那边等你!” 周筠仍旧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插手他们夫妻之间的私事,后来,好奇心占了上风,开门走了出去。 四 天上一弯上弦月,桥下是潺潺的流水,营造出一种暧昧的氛围。葛多倚着桥栏,头上带着一顶帽子,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军大衣。 周筠走近他身边,笑着问:“喂,说吧,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他沉默良久,之后说道:“我决定要离开方文冰了,我实在无法忍受她,以及她的家人了!” “哼哼,”周筠冷笑不已,“是啊,那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人,那样一个贤惠可人的妻子,的确是不值得珍惜的!——哼,这时候我真想看一看你长的是什么样一付尊容!——嗯,也许您貌胜潘安,天下间的好女子,压根就配不上您!”作为一个女人,周筠为了方文冰,不由感到义愤填膺。 “哼哼,哼哼,”这时候轮到对方冷笑了,“貌美如花,贤惠可人——这就是你对她的评价吗?——但是,只要我说出一句话,你就会推翻先前对她的所有看法!” “你倒是说说,我听着呢。”周筠讽刺地说。 葛多先是一阵大笑,而后说出了如下几个字:“方文冰其实是个男人!” 周筠先是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接下来又听他一字一顿地说:“其实方文冰是个做了变性手术的男人,‘她’骗了我,他们一家人合伙欺骗了我!” 周筠脑子里一阵眩晕,差点从桥上栽下去。“我不信,我不信,我绝对不信!”她受了惊吓一般尖叫。 “起初我也不信,”他的语调悲哀而愤恨,“结婚前她一直瞒着我,哈哈,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果然是个守身如玉的良家妇女哩!——直到结婚那天,我才发现了这个事实!” “不,不,我还是不信,”周筠像拨浪鼓一样摇头,“我听方文冰说过,你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如果她是个男人,你应该早就离开她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涉及到她的家人,如果你想听的话,就要付出点耐心!” 周筠正准备洗耳恭听,忽然有一辆面包车驶到桥上,一个刹车,在他们身边停住了。周筠料想这辆车一定是冲他们二人来的,果然,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向这边说:“整个小镇都找遍了,原来你在这里!时候不早了,跟我们回去吧!”一边说,一边向这里逼近;由于是夜晚,看不清来人的面孔。 “找我什么事?”葛多拉起周筠的手,向后退了几步,语气充满了警惕。 那人拉开车门,说:“上车说话——请。别劳烦咱们动手,否则大家都伤和气!” “好吧,你上来试试!”葛多并不示弱,言语中甚至还带着挑衅。 “嘿,你倒是来劲儿啦!”那人比葛多高出了一截,体形魁梧,真要动起手来,两个葛多未必是他的对手。另外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抽着烟,站在车门边。 葛多凑近周筠的耳朵边,悄声说:“你退后一点,腾出点空地儿!”——一言既毕,抽出拳头,向那人的面门上揍去。这一拳许是打中了要害,那家伙蹲在地上,哇哇惨叫。 葛多拉起周筠的手,就说了一个字:“跑!”眼前的情景早让周筠心惊肉跳,走起路来都觉得腿软。路上听见后面那人说:“抄家伙,追上去;我车上有手铐,我看需要给他来点狠的。——慢着慢着,你看看我的脸,他是不是把我的鼻子打流血了?妈的,他竟然朝我脸上打,妈呀,好多血!”他的语调悲愤,听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周筠气喘吁吁地问葛多:“他们是谁,找你干吗?怎么还带着手铐?” 葛多并不回答,这样说:“你还是回工地上吧,那里安全。他们的目标是我,今晚找不到我,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说完,跑向一个岔道,转眼不见了。 周筠回到自己的住处,依旧惊魂未定。令她感到惊讶的,不仅仅是刚才那起突发事件,葛多在桥上告诉她的那番话,至今仍让她瞠目结舌。 “那方文冰真的是个变性人吗?在方家宅院里,到底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刚才桥上的那两个家伙,究竟又是什么人?”周筠自言自语着,陷入了迷惘。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息,是工头曾大伟发来的,篇幅很长,占用了好几个屏面。 “周小姐,如果现在您还没有休息,请到文冰家里来一趟。您的到来,可能会帮助我们解决一个困扰已久的难题。我和我妻子方文怡,在家里恭候大驾!” 对方言辞恳切,尽管周筠刚才在外面受到了惊吓,她还是决定要去一趟。同时心里又觉得好奇:“他们一家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好在路程并不太远,一会儿工夫便到了。方家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看上去有点眼熟;周筠心里一惊,不由警惕起来。 客厅里除了曾大伟夫妇,还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鼻孔里塞着两个棉花球,脸上还有血迹。周筠立即回想起了桥头的那一幕,脱口便问道:“葛多呢,你们抓到他没有?”这句话问得颇有水准,一方面是试探,另一方面也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果然,屋内那三人都显出不安的神情,尤其是那陌生汉子,面色由红转白,一脸愠怒。周筠这时明明看见,他的腰间挂着一个明晃晃的手铐。 “既然周小姐已经了解到了一些事情,那么咱们大家不妨就开门见山、坦诚相对吧!”曾大伟率先发言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个葛多在桥上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三人一同盯着周筠,个个都一脸震慑,这反而激发了周筠的勇气,所做的回答直率而简略:“他告诉我,方文冰是个男的!”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方文怡问。 周筠一时愣住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使劲摇头。——平心而论,她对葛多的话始终并不相信。 不料接下来方文怡的话,又让周筠大为惊讶。“你最好相信这是真的,”说这话时,方文怡一付欲哭无泪的样子,“他曾经是我的弟弟,五年前动手术改变了自己的性别,也改变了自己的名字,——他原名叫方文兵,士兵的兵!” “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两年以来,他们的婚姻是怎么维持下去的?”周筠瞠目结舌。 “你是说葛多吗?”曾大伟冷笑着说,“事实上,两年以来,葛多才是笼罩在这个家庭之上的一团阴影!” “可是我听他说——”周筠说了一半,便被方文怡打断了。 ——“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我巴不得他死掉!”方文怡的情绪有点失控,“我恨透了这个人,我们一家都恨透了他!”她的语气让周筠不寒而栗。 曾大伟忽然这样向周筠说:“刚才在手机里也说过了:我们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希望你不要拒绝:你现在打个电话给葛多,让他回到这里,然后我们面对面,把历来所有的矛盾都解决掉,好吗?” “这么说,你们还没有找到葛多?”周筠顿时起了疑心,“为什么要我帮忙,我并不想介入你们的家事!” “因为我们发觉,葛多已经爱上了你,你是他当前唯一信任的一个人!” “哈,这是一个圈套吗?”周筠摇头不已,“我不会帮你们害人的!” 不料这时,方文怡忽然拉起了她的手,眼中流着泪,几乎要跪下了,“求你了,求你了,你这不是在害人,你这是在帮人,帮帮方文冰吧,帮帮我们一家吧!” 五 曾大伟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让周筠接听。果然是葛多的声音。 “哦,是周小姐吗?——深更半夜你去了哪里?我现在在工地上,却到处都找不到你!” “什么,你去了工地上?”周筠倒是吃了一惊,“我现在在方文冰家,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你的家人——” “那不是我的家人!”葛多打断了她,语气急迫,“听着听着,你赶快离开那里,否则会有危险!”这时,电话被曾大伟夺去了,他这样对葛多说:“周小姐现在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你最好回来一趟!” “我警告你,不要伤害她;我这就回去!” 挂断手机,曾大伟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向腰间挂着手铐的那个男人说:“他终于还是上当了。咱么搜捕了一个晚上却空手而归,现在只等他自投罗网吧!”两人相视而笑。 见此情景,周筠不免又担心起来,盯着他们,目光惶惑。方文怡连忙上来安慰:“别怕别怕,我们决不会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方文怡带着周筠进入一楼的一间卧室,正面有一个窗户,可以看见客厅里的情形。 大约十几分钟后,客厅的门被打开了;而在这同时,方文怡也把卧室的灯给关掉了。客厅里灯火通明,这里却漆黑一片。 方文怡趴在周筠的耳边说:“无论你见到什么,都千万不要大呼小叫,否则就无法控制局面了!” 进入客厅的人穿一件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子,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语气急迫:“告诉我,周小姐在哪里?” 周筠在这边听得很清楚,正是葛多的声音。 “稍安毋躁,待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曾大伟这样说,语气充满了讽刺,“现在你何不脱下衣帽,让周小姐先见识一下你的真面目?” “我希望你们并没有伤害她!”说着,他依次摘下帽子,脱掉大衣;一头如瀑的长发拖曳而下,直到腰间,再往下是浑圆的臀部和修长的玉腿,接下来扭动身躯,翩然转身,周筠终于看到了“葛多”的正面——螓首皓齿,柳眉杏眼,一付标准的美人面孔,而这不是别人,正是方文冰。 一时间周筠感到天旋地转,若不是方文怡及时捂住她的嘴,她便要尖叫出声。“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时在周筠的思维网络中,仅仅传输着疑惑和惊诧,“难道葛多和方文冰,始终是同一个人?” 方文怡又趴在她耳边悄声说:“别出声,留神看着,就当外面是在上演着一出好戏!——等那边安排妥当,我会给你解答所有的疑问!” “周小姐现在在哪里?你们有没有伤害她,快带我去见她!”——明明是女人的娇躯,女人的容貌,口中所发出的,却是宽厚的男性中音。周筠在这边只能张口结舌。 “她很安全,没准她正在别处等着你,等着你继续进行你疯狂的表演!”曾大伟语带双关地讽刺。 “她在哪里等我?”显然“葛多”并没有领会话中的含义,显出急迫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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