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狗老笨

北陵公园山脚下有二十多幢平房，依山傍水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小自然屯就叫做了“后脚窝子”，小屯里有位陈大妈，女儿出嫁，偏巧老伴又撇下她去了另一世界，陈大妈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好在她年轻时当过街道干部，退休后有养老金，日子还混得下去。

这天，陈大妈要过小桥去市场买菜，路过一个垃圾堆，听到一群孩子笑闹声不绝。干什么？她近前一看，见垃圾堆边站着一条夹着尾巴的小瘦狗崽子，一尺来长，孩子们正嚷嚷：“抓住它，扔小河里去。”“给它绑上棉花，蘸汽油点着它。”陈大妈火了：“你们这帮孩子不好生回家写作业去，欺负只小狗有什么意思！”孩子们辩解道：“您看它身上烂的，有传染病。”大妈一看，这小狗，真是浑身长满了癞疮，淌着黄水，隐约闻得到一股臭味儿。大妈更加可怜这狗了，就掏出两元钱，对孩子们说：“拿去买雪糕吃，这狗交给我吧。”当时，小学教员月工资才三十多块，孩子们得到两元钱，欢呼着跑开了。

大妈向那可怜的小狗崽儿招招手。奇怪，刚才见了人躲得老远，想拣垃圾吃却不敢近前的小狗，此时却乖乖地跑过来，竖起尾巴讨好地摇着，还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大妈的手。大妈叹口气：“这说明咱俩有缘哪，走，跟我回家。”菜不买了。陈大妈头前走，那小狗摇头摇尾，竟然跟着一直进了大妈的小院。

陈大妈让小狗吃了个饱，她出去买回一些凡士林，将小狗用盐水洗了一遍，涂上凡士林，拍拍小狗的脑袋：“你别舔它啊。”简直是奇了，那小狗居然不去舔那伤处！

大妈捡回条没人要的瘦癞狗，邻居们纷纷嘲笑她：“农村胖乎乎的狗崽子多的是，你凭啥养这货？我给你要一只，把它扔掉算了。”“‘家业待要旺，狗大孩子胖；家业待要败，猫瘦孩儿猴狗长癞’。你倒是希罕它哪点儿？”大妈说：“我啥也不图，也根本不想养什么狗，就是可怜它孤单单没人疼。好歹也是条性命吧，求你们别再说三道四的啦。”大妈继续伺候那瘦狗，还给它取名“黑虎”。邻居们又笑了一阵：“还‘黑虎’，应当叫‘病猫’！”

别说，三个月后，那黑虎浑身癞疮全部退去，长出一身缎子似的黑毛，个子也迅速长大，两条前腿立起来，能够着陈大妈的肩膀了！大妈见谁跟谁夸：“怎么样，我的黑虎没叫错吧。”

黑虑也有缺欠，不会叫。来了生人，它劈面拦住，用鼻子发出一种类似“哼”的声音，吓对方一跳。大妈不嫌：“我捡来的，就说明是缘份，哑巴就哑巴吧，谁也没指望它当歌星。”依旧领着它走东家串西家，黑虎成了大妈的仆从，大妈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可以说寸步不离。大妈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黑虎都能领会。大妈制了一只布兜，每次买完菜，装进布兜，往黑虎脖子上一套，黑虎就乖乖地给驮回家，大妈在河对岸的豆腐坊订了一份豆浆，每天早晨，她把豆浆瓶子装进布兜里，黑虎叼起来直奔小桥，哪次叼回来，豆浆都是热的。黑虎还认生，除了大妈，谁给的食物也不吃。大妈就哈哈笑：“真是活祖宗！我上辈子欠你的，这把年纪，还得亲自伺候你。”嘴上骂，心里却是无比甜蜜！

这年冬天，小屯里突然来了一帮人，手执证明书，肩背快枪，说是市里的打狗队，执行市长会议决议，要彻底消灭狂犬病，三天之内，把市区的狗打光。他们见狗就开枪，随行的小车上装着十多条滴着血的死狗……陈大妈吓得脸色煞白，眼看打狗队就闯进院子里来了，除了狗窝，小院中再没有藏匿的地方！慌乱中她拉开碗柜的小门儿，对黑虎说：“就看你的命了，进去别出声。”那黑虎一个高窜进碗柜里，身子收缩，刚刚能关上小门儿。这时，打狗队已踢开大门进了院子，去狗窝里找不见，便进屋问：“老太太，你家的狗呢？”“没有狗啊。”“没狗？你那狗窝里怎么连蜘蛛网和浮尘都不见，分明是你藏起来了。”大妈硬撑着：“我藏起来了？你们找哇。它是两天前走丢了。”“老太太，《文明市民公约》学过吗？告诉你，不服从政府决定就是犯法，那狗回来，你得主动给送了去，否则，后果自负。”领头的那个汉子找条凳子，就坐在碗柜门口，边抽烟，边给大妈上政治课。大妈扫一眼那小门儿，两扇对关的，没有锁，让黑虎撑得裂开一道小缝，仔细点都能瞅见狗毛，黑虎只要大喘一口气，那小门就会立刻崩开！陈大妈的心都提到喉咙眼儿啦，这黑虎见生人如同仇敌，它只要把嘴往外一伸，今天就是个死呀……可是，直到打狗队拍拍屁股走人，大妈把院门关严实了，黑虎愣是一动没动！大妈放它出来，小东西憋得直哆嗦，尿了好大一泡尿，大妈这个后怕呀，它如果尿在碗柜里，还不被打狗的发现了！

陈大妈搂住黑虎哭得昏天黑地：“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这辈子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决不让你受到伤害……”

黑虎长成一条大狗了。它整天跟着大妈逛市场，陪大妈到邻居家打牌、晚上跟大妈过桥去市区扭秧歌，大妈扭，它就跟人似的，静静地坐在外圈当观众……大妈玩到深夜，回家也不再怕劫道的，这哑巴狗远近闻名，哪个坏蛋敢打老太太的主意？

这一天，大妈到市场买菜，正计较价钱，突然听到黑虎“哼”了一声，大妈猛吃一惊，这畜生可别在公众场合惹事啊。回头一看，嗬，黑虎咬住了一个年轻人的手腕，那只手上还捏着大妈的钱包！众人一片欢呼：“这哑巴狗厉害，应当配合公安局抓坏蛋去。”有人打电话报了警，不大工夫，派出所来人将那小偷带走了。

谁也没想到，这小偷平时跟派出所的所长处得熟，经常打点他老人家。所长有他的人生观：“贼都抓光了，警察吃个屁！”冲小偷屁股上踹一脚：“你狗改不了吃屎。你还不如吃屎的狗。回去给我老实点儿。”踢完就放了！

小偷回家，忍痛买了好烟、名酒，送到所长家里，所长又赏他一顿训斥。离开所长家，他又羞又恼，决定报复一下那老死太太。小偷召集了三个同伙，商量好计策，买回肥肉、瘦肉和火腿肠，拌上足量的“毒鼠强”。该死的哑巴狗，你不吃肥肉还有瘦肉，不吃肉还有香肠，哥们儿把老太太的家抄了，再送你饭店里下汤锅，把损失补回来。几个贼策划得万无一失，深更半夜蹑手蹑脚靠近陈大妈的板障子。从门缝里一瞅，嘿，那哑巴狗真就箭一般地射过来，却没出声。这一伙赶紧把毒饵塞进院子里，畜生哪有不贪吃的？黑虎叼起来就跑，全给叼进窝里，再推门，就没了动静。这帮贼觉得狗给药死了，还怕个啥呢？便一个接一个从障子上跳进院子。哪想到刚接近大妈的窗口，只听“哎呀”一声惨叫，其中一个贼的脸皮被撕了下来耷拉着；又一声“娘哎”，另一名贼的大腿给咬掉一块肉；没受伤的俩贼一看，黑虎正威风凛凛地瞪着他们，敢情它也会迷惑敌手，那毒肉叼回窝里去却并没吃！一个贼马上拔出长刀，还没举起来，黑虎影子似地扑过去，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名贼吓得跪在了地上。这样，黑虎坐在一边，只要见哪个敢稍微一动，它就扑过去“吭哧”一口，每一口都见血！此刻，众蟊贼再也顾不得后果了，他们扯着嗓子嚎叫：“我的亲大妈，亲祖奶奶哎，您老人家快把我们送派出所吧，要出人命啦！”

大妈这才从睡梦中醒来，拿电棒一照，其中一个认得，就冷笑道：“你出来挺快啊。怎么，愿意进局子，想通了？”贼们不住叩头：“这狗疯了，派出所好歹还得给我们扎疫苗。”大妈呸了一口：“它没疯，是你们疯了。”那时这小屯还没安电话，老太太从容喊醒邻居，骑自行车过河去报案，大妈嘱咐：“直接到公安局，那所长靠不住。”直到公安局派人来到，那四个贼还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有两个尿在了裤子里，一个想打喷嚏又怕黑虎咬，憋得翻白眼了……

黑虎抓贼立功，大妈获得政府刚设立的“见义勇为”奖，那个派出所长也被清理出公安队伍。这一带的治安大有好转，黑虎上了报纸，知名度一下子提得老高，它在市场上走，市民都以摸摸它的毛为荣幸，黑虎听话，只要是善意的，谁摸都行，它还跟不少市民合过影呢。

黑虎跟大妈生活了十几年，它终于老了，牙掉了，见食物也不亲，有生人进院，也懒得出来“哼”了。它身上又开始溃烂，别说凡士林，高档药都搽不好。大妈咨询兽医，兽医说，它到寿了，活不过今年。大妈只会抱着它哭：“黑虎哇，你应当先送我走哇。”

大妈的女儿带着外孙，趁暑假来陪老妈住几天，而黑虎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女儿抱怨妈：“您这么大年纪，怎么跟孩子似的不懂事？它再好，也是畜生，狗一饿，就会疯，咬人人死，咬物物疯的，我马上打电话叫人来打死它。”大妈眼圈立刻红了：“你这是可怜我回来陪我吗？想杀它，除非先杀了我。”女儿只好作罢。

这天大雨倾盆。半夜时分，门被挠得哗哗响。大妈和女儿、外孙被吵醒了，原来是黑虎。大妈怜悯地说：“黑虎从不挠门，它可能冷了，开门让它进来。”把黑虎放进来，它顾不得抖落浑身的雨水，却冲着炕上的小外孙“汪汪”叫！大妈十几年了，头一次听到黑虎会叫，而且吠得是那样粗犷、洪亮！大妈既惊又喜，流着泪说：“黑虎啊，你原来不哑巴啊，你是想吃东西了吧？他也是小主人，不可以冲他叫的。”话音未落，黑虎叼起小外孙的书包往外就跑，文具盒也掉出来，铅笔摔了一地。小外孙“哇”地哭了。女儿骂道：“这畜生，临死不留念想。快追赶去啊，娃书包湿了，拿什么交作业。”就起身抄起根棍子追进了雨地里。

陈大妈喊女儿：“你站住。黑虎灵着呢，它就算老了，也不可能干糊涂事。必有原因，咱跟它走。”大妈带着雨具，同小外孙一同追黑虎。

黑虎一直把大妈三口带到一棵老树下，然后，冲小屯再次叫。大妈说：“肯定有事。”便在雨中喊：“都起来啊，黑虎乱叫，必有异常啊。”好多人被喊醒，带着雨具稀哩糊涂赶到大妈这边，也有起来骂的，说大妈闹妖，好不生生的喊什么呀。骂声未绝，就看见天边蓝光一闪，轰隆隆一阵巨响，小屯后面整座山体滑坡，二十多幢房屋瞬间全被埋进泥沙里！

逃得性命的邻居齐夸黑虎，是它救了大伙的命啊。大家纷纷表示，天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它送到最好的医院，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治好黑虎的病，大家离不开它呀。黑虎非常乖巧地偎依在陈大妈的身边，邻居还真有带食物的，喂给黑虎，它居然吃了一些。然后，把脑袋枕在大妈的膝盖上。大妈像拍孩子睡觉似的说：“肯吃东西，就有救了。黑虎，你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咱天明去大医院。”

市领导闻讯，火速组织营救抢险队，由书记亲自带队，赶赴现场，远远地听到哭声一片，只以为有些人家的亲人遇难了。等近前一看，才知道，陈大妈的黑虎枕在老太太的膝盖上，永远地睡去了……